燕然连连摇头,颇为嗤之以鼻,不屑地哂道:“喝酒打架可谓是男子汉平生第一等快事,岂可仅仅聊以御寒?呸呸呸,有道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可想而知,你的前半生该是多么的寂寞……”
雷默然不语,也不置可否,心思恍惚中却不自觉地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但觉酒烈胜火,浑身上下顿时暖意盎然。他出生之时,母亲难产而殁,至小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深宫大院的夹缝里努力求存,不知受过了多少嘲讽,也不知受过了多少欺压,方才艰难地长大成人,也因此养成了他孤高清傲、睚眦必报的偏激性情。
但他从来志向高远,打小便立誓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少时,他羽翼未丰,便沉默地蛰伏在深宫内韬光养晦着自己。待到武道修行初成,他便接过大夏皇室最为隐秘最为凶险之差事,就此隐姓埋名踏足江湖!短短数年内便在大江南北闯下了赫赫声名,正所谓知秋箭出,漫天枫叶舞!
至此,他再没有饮过一杯酒,处处谨小慎微,时时如履薄冰,唯恐一时不察,酒精上头蒙蔽了双眼,而致使自己身陷险境之中。殚精竭智之余,确实也如燕然所说,他正是一个寂寥似秋、苦行如僧的孤苦人儿……
若非身中十天大王那三记毒水魔天拳,实在过于阴寒,否则此情此景,他又如何喝得下这一口口烈酒?
酒入愁肠,向来心志坚硬如铁的雷,竟不禁有了些陶陶醉意。可身子却是越来越冷,十天大王的毒水魔天拳,取的是冰河魔狱天里的那一缕幽冥冻气,最是阴秽严寒。雷偏偏修行的又是五行中的白金真气,而五行之中金生水,他竭力提聚自身白金真气来抗御毒水魔天,却不想正是适得其反,那股阴寒冻意得雷的白金真气相激,反而更加变本加厉,无孔不入了!
雷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冻得全身是瑟瑟发抖,便是连灌数口烈酒,亦无济于事。渐渐地,他周身毛发表皮之上似是覆上了一层薄霜,牙关也止不住打起颤来。
燕然听得车厢里动静不对,诧异着放缓了缰绳。那八匹骏马一气儿狂奔了十数里,也正是身疲力竭之时,察觉到身后主人缰绳一缓,便也就松弛下来,在官道上小跑着继续前行。
燕然转头问道:“你没事吧?”雷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得用鼻子嗯了一声权当应答,兀自颤抖个不停。燕然放心不下,瞅着官道笔直宽敞,料想那八匹马儿定不会走失方向,便将缰绳随意系在车辕上,转身也钻入了车厢内。
十天大王一贯骄奢淫逸,他的座驾自然铺锦列绣,富丽堂皇。车厢顶盖虽说被雷乱拳掀飞,但四角仍各挂着一盏琉璃宫灯,照得车厢内纤毫毕现,明亮异常。
雷正蜷伏在一张虎皮软榻上,面色苍白,抖似筛糠,仿似荒原里一头受伤的孤狼。他两眼仍像刀子似地盯着燕然,满是倨傲与警惕的神色。他先前喝过的酒壶,已是颓然倾倒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涓涓流出的酒水霎时淌满了一地,惹得车厢里满是醉人的酒香!
燕然摇头叹道:“如此佳酿,如此糟蹋,简直暴殄天物,可惜,可惜!”他随手扶起酒壶,却又猛然伸手向雷探去。
雷的眼中精芒一闪,勉强抬起右手,格开燕然手臂,森然说道:“小子,你意欲何为?”燕然冷笑道:“有位丐帮前辈曾说过,趁你病就得要你命!”
只见他出手如风,施展出重重小擒拿手段,招招不离雷的周身大穴。而雷则是满脸悲愤与怨恨的神色,也不搭言,更不讨饶,拼力招架着燕然劈头盖脸般地一波波攻击,奈何体内邪寒入侵,全身真气不继,终于还是被燕然擒住了右臂脉门!
燕然嘿嘿一笑,真气过处,随即封住了雷的脉门大穴。雷又惊又怒,但脉门大穴被封,全身继而绵软无力,便是想强提一口真气亦不可得,他只觉得心底一阵凄凉,身心俱疲,怒火攻心,一时竟是晕了过去。
夜空繁星点点,夜风清凉习习,整个世界仿似就剩下了这一辆马车,孤寂地在官道上蹒跚前行。雷终是个意志坚定之人,晕不多时便已是悠悠醒转。睁开眼,却赫然见到燕然的右掌正抵在自己丹田要害之上,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想伸手推开燕然,无奈全身酥软,竟是提不起半分气力。他张口欲呼,却见到燕然两眼紧闭,头顶上青气腾腾,而一道道精纯无匹的青木真气自他右掌上,正缓缓注入自己的丹田气海之中,再顺着任督二脉,长驱直入自己的奇经八脉,为自己驱赶着那肺腑间的邪寒冻气!
雷大惑不解,且惊疑不定,难道说这小子不惜耗费自身真元,是在帮自己疗伤御寒?天下还有这等不求回报舍己为人的痴人?雷向来独来独往,性情孤僻偏私,旁人见了,殊难有亲近之意,他流落江湖何曾受过他人如此恩惠?更何况,面前这为自己疗伤之人,自己更是三番五次想要取过他的性命!
雷怔怔地望着燕然,两眼中的冷漠与倨傲,竟渐渐也有了一丝热切之意。五行之中水生木,燕然修习的正是青木真气,遇水最为生机勃勃。且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不多时,他身上的冻气便被燕然真气涓涤一空,再没有丝毫寒意!
燕然略显疲惫地睁开眼,冲着雷莞尔一笑,挖苦道:“死不了了吧?瞅你刚才那熊样,本公子再不出手,估计你得死翘翘喽!”雷试着提了一下真气,发现基本已是恢复如初,心下大定,见燕然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他又不禁勃然怒道:“本少爷受命于天,谁让你多事了?你爱救不救,有谁求你了么?”
燕然起身跃到了车辕上,伸手拉住缰绳,重新驾着马车继续前行。他也不跟雷较劲,反而乐呵呵地大声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好心偏成了驴肝肺!哼,本公子出手救你,就是要你承我一个大大的人情!怎么着?不服?”
雷也立起身来,透过车厢望着燕然背影,忽然有种想要一箭射杀他的冲动。终于,他还是自嘲地笑了笑,松开了手里的知秋弓,小声说道:“多谢,他日我也不杀你一次!”
燕然侧着身子,竖着耳朵,故意大声奚落道:“啊?你说什么?我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你大点声!”雷恨恨地握紧了知秋弓,又有了想一箭射杀他的冲动,怒道:“多谢!”
恒古以来,能把一声“多谢”说得这么咬牙切齿这么义愤填膺的,也许只有雷少爷这一声怒吼了。燕然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道:“那个冷酷骄傲的雷少爷去哪里了?士别三日,竟也会脱口而出多谢二字啦!”
雷向来冷面寡语不苟言笑,几时与他人如此相互挖苦、揶揄、玩笑过?偏偏燕然又是个出了名的惫赖公子哥儿,偏偏此刻他满腔怒火又发作不得,只得忍气吞声,权当充耳不闻。
又听得燕然笑道:“雷少爷,您这是要去哪里?咱们是分道扬镳就此别过还是……?”雷想了想,冷声回道:“你爱去哪就去哪吧,我可得找你借一匹马,回刚才那山神庙一趟!”
燕然惊奇地问道:“你回哪里干嘛?十天大王他们可能还在那里!”雷冷笑道:“本少爷纵横天下,何曾吃过如此大亏?总得过去找些彩头回来才是!”
燕然道:“他们人多势众,你独身一人前去,岂不是白白送死?”雷傲然回道:“但有一箭在手,天下我又有何惧?那几人倒也罢了,可是孙伯震不杀,难消我心头之恨!”
燕然道:“孙伯震便是那邀你来山神庙一会的人?”雷回道:“嗯,他与我有过几分交情,邀我深夜前往山神庙,说是有要事相商,我不疑有他,谁知道他竟是为虎作伥,甘做那魔教妖人的鹰犬走狗!”
燕然恍然道:“原来如此,那确实该杀!堂堂大夏的大好男儿,竟然与那魔教妖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该杀!”话音未落,他不禁又想起了与魔教聂枫订下的约会,顿时汗颜满面。
忽听到雷大声说道:“小子停车!你我就此别过吧!”燕然忙一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扭头望着雷,但见他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一时间心底转过无数个念头!
燕然心头鲜血忽然一涌,右手猛地后拉缰绳,车前那八匹骏马便乖乖地从右侧掉头朝后。他再将缰绳一紧一放,那八匹骏马便撒开四蹄,沿着刚才驶来之路,向着山神庙方向,飞驰而去。
雷皱了皱眉,似是不悦,但却难掩唇角欣喜之色,淡淡地说道:“小子,这又是为何?”燕然心意既定,也便处之泰然,笑着大声回道:“本公子好不容易才救回你一条性命,倘若就这么让你稀里糊涂地去送给了那魔教妖人,岂不冤枉之极?都说了,就是要让你承我天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