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楼上,晨风犹寒,而那青衣人面上更冷。只听得燕然继续说道:“青龙印的下落,我那朋友也只是隐晦地提了几句,我便是同你讲了,估摸着你也难以寻着,你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
那青衣人冷声回道:“小子,那可由不得你了。你那朋友是怎么同你说的,你最好是一字不漏地讲给我听,不然……”话音未落,那边的甘越已是抓过一个茶壶便向那青衣人砸去!
原来甘越自小便是这金陵城里有数的公子哥儿,何曾受过这等腌臜鸟气,虽然那青衣人剑术了得,可是一时怒火攻心,哪里还顾虑许多?只听他口中怒喝着,“不然个屁!”,那茶壶已然脱手,径直砸往那青衣人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但觉眼前剑光一闪而过,那壶儿便被凌空剖作两片,咣当两声落在地上。那剑光更不停留,如雷似电般地闪过三人身前,眨眼之间那剑尖已是抵在甘越额头。剑气侵体,分外森寒,已然泌出甘越额上一粒血珠,将滴未滴着,更映得那甘越的脸色惨白如纸。而此时那壶中所盛的茶水才如天女散花般喷洒而下,劈头盖脸地浇了甘越一头一身。
燕然急道:“且慢,万事好商量,切莫伤了我兄弟!”那青衣人掌中剑犹指着甘越,森然回道:“那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燕然苦笑道:“您蟹黄包大侠剑术如此惊人,小子怎敢再过欺瞒?您不如暂且坐下,咱们边吃边聊?”
那青衣人见燕然服软,也未细辨蟹黄包与谢璜葆之间的些许差别,手腕一转,归剑入鞘,施施然地坐在邻桌,好整以暇地望着燕然。
正巧那小二屁颠屁颠地端着三碗羹汤、三笼汤包上来,看到茶水淋漓一地,忙不迭地高声叫道:“几位客官没烫着吧,不碍事,不碍事,小人再去拿过一壶来!”他抬头却见到方才那慷慨的公子哥儿满头满脸都是茶叶茶水,兀自在那铁青着脸发呆。这小二原本就是个极有眼力劲儿的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声,蹑手蹑脚地放下手中物事,便想着悄然离开。
那青衣人谢璜葆却是唤住了他,“小二,把那羹汤还有那汤包也给咱家上一份!”那小二哪敢吱声,连连点头后便是一溜烟地溜下楼去。
段新眉掏出手帕,帮着擦去甘越头上的茶水。那甘越的脸色仍是惨白,狠狠地瞪着谢璜葆,却也不敢再有任何异动。他终究只是个大户人家的纨绔公子,忽然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金陵城撒野!你可知道我大哥是谁?”
谢璜葆自重身份,懒得搭理。燕然却是小声喝住甘越:“越弟,说的什么胡话?平白让人小觑了去!大哥再大,能大过此刻他手里的剑?”
燕然行走江湖有一桩长处,那便是每逢大事有静气,越是艰难险阻,他反而越是沉得住气。打是绝对打不过这蟹黄包,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燕然便默默打量着这楼上楼下,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惹起是非,那才好浑水摸鱼借机溜之大吉。只是可惜这二楼上除却这几人外,竟是别无他人,空有一身无事生非的心思却是无从下手,不由得暗暗着急。
燕然端过一碗羹汤、一笼汤包,轻轻放到谢璜葆桌上,嬉皮笑脸地说道:“您想必也是饿了,这家的蟹黄包皮薄馅足,汤汁醇厚,吃起来回味无穷,您要不先试一试?还热着呢!”
谢璜葆也不推辞,伸手拿过一双筷子,夹过一只汤包,先是咬破汤包一角,吸尽汤汁后再送入嘴里慢慢地嚼着。燕然拍手喝了一声彩,仿似由衷地赞道:“瞅瞅您这吃蟹黄包的架势,温文尔雅,斯文大方,一看便是出自名门,术业有专攻,所谓大家风范,不外如是啊!”
谢璜葆冷哼一声,面上却是和蔼了许多,沉声喝道:“小子倒也乖巧,不过休想扯开话题,赶紧把那青龙印的下落说出来,谢某一高兴,或许懒得理会你了。”
燕然愁眉苦脸地说道:“其实都是一场误会,那女子实则与我并不相识,不知怎地偏就讹上了我?”谢璜葆冷冷地回道:“你再废话一句,谢某便斩下你兄弟的一只手,废话两句,那便再加上一只腿!”
燕然无奈,只得说道:“其实那女子也没说什么,只是临死前念了一首诗而已,我也不知道和青龙印有没有关系。”谢璜葆眉头一扬,快声问道:“什么诗?”燕然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指天发誓就这两句诗,我也不明了其中有什么道理。”
谢璜葆喃喃念着这两句诗,忽然说道:“那女子便是死在那瘦西湖边,而那里却恰好有座二十四桥,莫非那女子便是将那青龙印藏在那里?”燕然耸耸肩,摇头示意自己一概不知。
谢璜葆想了想,突然冷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只得委屈你了,这便陪谢某去一趟那二十四桥。倘若寻得到那物事,谢某担保你相安无事;倘若你是拿话搪塞,那就休怪谢某翻脸无情。”
燕然怒道:“蟹黄包,实情我已是告诉了你,你爱信不信!休要欺人太甚!”
谢璜葆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忽听楼下竹杖击地声声响,一把苍凉激昂的男音随着节奏高声唱着:“作一个揖来唱一个喏,打一回板来敲几声钵,唱一曲莲花落列位听着,风过无痕他乱长河!”,又听到众多声音齐声合唱:“风过无痕它乱长河!”。另一把高亢刺耳的声音继续唱道:“化几多缘来敲几多钵,打几多竹板唱几多歌,管它什么佛来什么魔,三千世界俺们花子最快活!”,众人齐唱:“俺们花子最快活!”
谢璜葆勃然变色,冷哼道:“想不到丐帮竟然也来趟这汪浑水,都失心疯了么?”燕然摇摇头,苦笑着坐回桌内,叹道:“其实,我只是想吃吃蟹黄包而已,怎么自己竟是变作了一份蟹黄包,人人都想来吃一口?”
楼外莲花落声声催人急,楼内各桌宾客反应不一,或摩拳擦掌满脸不爽之极,或牢骚满腹低声咒骂不停,或提心吊胆唯恐惹火上身,或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终于,一条虎背熊腰的灰衣大汉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一群野花子?吵吵嚷嚷少了大爷的酒兴!”
话音未落,大门无风自开,一胖一瘦两名乞丐昂首而入。适才那个高亢刺耳的声音冷笑道:“哪里蹿出的一条野汉子?骂骂咧咧坏了大爷的雅兴!”灰衣大汉大怒,正待反唇相讥,突觉劲风袭来,竟是躲无可避!大骇下气沉丹田,正欲拔地而起,却被一人五指扣住脑门,整个人竟被倒举起来!楼内众人均觉眼前一花,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乞丐右掌高高托举着一条彪形大汉,那汉子头下脚上像不倒翁似的被倒举着,兀自手舞足蹈,兀自骂咧不休,众人甚感滑稽之极,也诡异之极。
瘦小乞丐正是方才高亢刺耳声音之人,只见他衣衫褴褛,身负七袋,此刻单手托举一条七尺大汉,竟似浑不受力,神态威猛至极。众人心下不免惴惴不安,瘦小乞丐怪眼环视一周,众人皆是噤声吸气,唯恐惹火上身。
瘦小乞丐沉肩抖腕,炮弹似的将灰衣汉子抛飞出去,惨叫声中灰衣汉子撞破一扇窗户,竟被瘦小乞丐随手丢出楼外,跌得是头破血流。瘦小乞丐桀桀怪笑着,哂道:“不长眼的东西!大爷办事也敢叽叽歪歪,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胖大乞丐倒是和蔼可亲,四周唱个肥喏,笑着说道:“各位大爷,在下兄弟二人出自丐帮,来此宝地只是寻个人,大爷们稍安勿躁,不相干者便请继续饮酒作乐,在下绝不相扰,得罪得罪!”
燕然暗喜,趁着谢璜葆不备,起身冲着楼下嚷道:“两位好汉,可是在寻我?”那瘦小乞丐斜眼一瞥,颇为诧异地问道:“你又是谁?”
谢璜葆浑没想过燕然会如此惫赖,一时竟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却听到燕然洋洋得意地说道:“都是刀尖上打滚的男儿汉,莫非两位好汉竟不知道梁溪楼与候旨殿?”
那胖大乞丐失声道:“莫非你就是那燕公子?”燕然哈哈大笑道:“不错,正是我!两位好汉何不上楼坐坐?大不了我再加份蟹黄包!”
这两名乞丐均是丐帮金陵分舵的长老,那胖大乞丐姓成,生性狡诈多疑、圆滑市侩,见燕然这么有恃无恐的模样,反倒起了疑心,颇有些犹豫不决。那瘦小乞丐姓崔,倒是个直来直往的爽快汉子,见燕然自承其事,不由得大喜过望,正待举步上楼,却被成长老一把抓住,如此这般一说,也是半信半疑,唯恐燕然在二楼留有后招。
只见那胖大乞丐嘿嘿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幸会幸会!燕公子远来是客,咱兄弟二人却是地头蛇一双。燕公子不如移步下楼,也让咱哥俩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知燕公子意下如何?”
燕然正待答应,却听大堂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公子在挑灯拨火,乞儿却胆小如鼠,今日之江湖,怎一个乱字了得!”
那崔长老不怒反笑,三角怪眼不停环视全楼,只是那声音缥缈无定,竟一时察觉不出究竟是何人所说。成长老生性多疑,暗暗思量此人竟似不把丐帮放在眼里,不免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只听懒洋洋的声音再度响起:“成老二啊崔老三,有道是江湖越混越老,胆子越混越小,你二人倒也不枉了此句!恁地胆小到我见犹怜啦!”
崔长老顿时暴跳如雷,怒喝道:“谁?老子不打你个我见犹怜老子再不姓崔!”
大堂偏角懒洋洋地站起一个中年文士,面目清秀,略欠苍白,洒然一笑,意态风流,只听他懒洋洋地哂道:“崔老三,讨打!”
风驰雷电间,中年文士欺身上前,缩地成寸的一步竟似从偏角一脚踏至崔护法身前!崔长老大惊,猝不及防下被中年文士右掌扣住脑门!中年文士五指紧紧锁住崔长老脑门,呵呵一笑,手腕渐翻,竟将崔护法也慢慢倒举起来!
中年文士负左手立于堂中,右手高高倒举着挣扎不已的崔长老,神情说不出的潇洒从容,洒然道:“跳梁小丑,也敢觊觎道门至宝,这又是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