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初春时节,整个南蜀依然是春寒料峭。
经过数次严词拒绝之后,邹震终于在重兵围绕下的锦城继位称帝,改国号甘露——那一年为大唐天佑元年,即公元904年。
一场大雪过后,原本宽阔的官道上早已是泥泞不堪。货车、骡马、受伤掉队的散兵游勇和扶老携幼的逃亡难民纠缠在一起,但无一例外都在惊慌失措中往东走。吆喝声、打骂声、*声和孩子凄厉的啼哭声响成一片。田野里庄稼早已荒芜,斑驳积雪覆盖下是枯黄衰败的野草。
路旁、大树下、干涸的沟汊中随处可见新旧不一、面目狰狞的死尸饿殍,有的曾被皑皑白雪覆盖,如今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又显露出来,他们嘴巴大张,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无一例外的全身*——想来是身上的衣物早被经过的路人剥去。有的看起来像是刚刚死去,身体还未完全僵硬,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孩童和妇人摇着胳膊嚎啕大哭。
再往西边一路看去,整片整片的村落已衰败荒芜。墙角、树下、院落里,甚至是堂屋中和床榻上,散落的是同样面目狰狞的尸体。宽窄不等的街道上农户支起的用来吃饭喝酒的石桌石凳依然还在,但上面却凌乱散落着成堆的鸟兽粪便。四下里乱跑的是无家可归的野猫野狗,每一家房子的烟囱里已不再冒烟,天空中成群盘旋的是食腐的秃鹫。同样酷爱死尸的乌鸦则躲藏在皂荚树的枝杈里,或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想从中分一杯羹。
从昭关、永昌一直向东,栗芷婼看到的都是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随着一路走来,她的心境愈加沉重起来。最初的快意恩仇荡然无存,心中渐渐升起的是一丝悔意。
惨遭灭门巨变,此后又为复仇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如今邹亢被捕,锦城危在旦夕!快意恩仇指日可待,然而她却没有一丝欣喜。这种感觉在看到被俘的邹亢时有过,在看到放浪形骸的雁秋水时候有过,在看到零梦饿狼般的目光时有过。如今又看到这饿殍遍野、难民如织、千里无人烟的景象,她更是怅然若失起来——难道我真得做错了吗?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苦心经营,难道就换来这样的结果?
转身看着身后坐在车子上的雁秋水,栗芷婼不禁心中又是一阵绞疼。自从那次经历之后,男人再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如同哑了一般,他要么大张着无神的双眼仰望天空,要么是一脸嘲讽地斜视着她栗芷婼。似乎也感觉到女人的不爽,海里青和他的一帮兄弟只是默不作声地低头赶路。乌蒙又是个舌头被割掉的昆仑奴——所以这一干人等虽绵延了一长溜,但却是寂然无声。就这样静静地走着,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每个人各怀心思,每个人又神态各异。
“海壮士——前面是什么地方了?”女人低声问道。
“绵州——”跟在身后的百夫长海里青干脆利落地回答着。
前面竟是绵州?我怎么一点没有感觉到——女人恍然四顾,发现充斥官道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败兵和难民、遍布四野的仍是连绵的衰草和间或出现的死尸饿殍。
——这就是曾经繁花似锦的绵州吗?怎么破败成了这个样子?女人不禁又是一惊,怅然若失之后便走进无人把守的城门。
还未穿过街道,一股难以忍受的腐臭味便扑面而来。女人忙掏出绣帕捂住口鼻,才抑制住要呕吐的感觉。边上众人也纷纷用袖口捂鼻,只有雁秋水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反应,他没有掩住口鼻,依然大睁着两眼,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
“啊啊啊——”一向安静的乌蒙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喊大叫起来,他一边拉着栗芷婼一边着急地指着前面。
“啊——”女人也是一惊!
血——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厚厚一层早已凝固成黑色的血。栗芷婼放眼望去,街道上、城墙顶、甚至树枝上都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殷虹的鲜血早已凝固,触目惊心地扑满整个街道,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唯独没有一个人影。不光是人,他们穿过了大半条街道甚至连猫狗都没有看到过一只。
“你们象奴国占领过的城池都是这样吗?”栗芷婼没有回头,只是漠然问道。
“禀栗妃娘娘!我象奴国占领一座城池就会劫掠一空!凡是高过车轴以上的男人都统统杀掉,剩下的女人和孩子一律带走!士兵们做这些将官是不会阻止的——”
“为什么——”女人厉声质问。
“为什么?”海里青满脸诧异地瞟了女人一眼,似乎在说——这道理很简单啊!
“当兵打仗就是为了升官发财!不抢夺财宝谁去干?不多砍几个人头咋能加官进爵?”海里青没有直接回答女人的问题,而是回应一连串的反问。
栗芷婼彻底无语了——在这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这打仗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回忆起以往种种情形,都无法和眼前的惨状相比。
“快!快!快离开这里——”女人还未说完,就猛地一躬身对着旁侧的地面一个劲儿地呕吐起来。
直到女人安静下来,海里青才试探着询问着:“娘娘!咱还去锦城吗?”
“去!为什么不去?都走到这里了——”女人不待海里青说完,便斩钉截铁地猛喝一声。虽声音高亢但却不免使人有色厉内荏的感觉,特别是最后的欲言又止更是充满失落和无奈。
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栗芷婼回头环视左右,又是没来由地一声断喝:“还愣着干什么?走——”
“哼哼——”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冷笑,虽不高亢但在女人耳朵里却是格外刺耳。 栗芷婼并没有回头——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地甚至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秋水!你终于说话了——”女人紧走几步来到雁秋水坐着的板车旁边。她的眼中盈满泪水——你终于说话了!虽然是冷冷一笑,但在我栗芷婼耳中无异于千句万句的甜言蜜语!她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轻轻摇晃着,似乎在幻想着男人能一直说下去。
男人依然是一副嘲讽的面孔!由于“花烛”的作用,他已经无法站起来,他知道再过不久自己甚至都不能挥动胳膊了。从翻越西岭雪山到走过昭阳,再从永昌到绵州,映入眼帘的都是饥民和饿殍。特别是进入锦城看到的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情景,使这个过惯了刀头舔血生计的虎贲卫指挥使也不禁心中一阵阵颤抖!他对象奴兵的凶残感到震惊,如果不是身中“花烛”迷毒,他怕是早冲上去和海里青这帮家伙拼个你死我活了!
这一切应该怪谁?怪身边这个女人吗——似乎她所做的一切也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谁让邹胤泽要杀了她的全家?怪海里青、零梦、勒墨耳以及所有的象奴贼寇吧——他们也是在为自己的国家,大概南蜀数次征讨象奴也是这样吧?想来想去也只能怪自己了,任何人做这件事情都有一个理由,而唯独他雁秋水没有。
想到这里男人不禁一阵悲哀!——为什么不让我死掉呢?以前能死的时候不死,现在想死却死不掉了!
雁秋水看着女人,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他想一把将栗芷婼甩开,但他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了!其实要想像从前一样很简单,只要向女人低头,服服帖帖地帮助她做完这一切就可以了——因为解药就在她手中。但雁秋水却没有一丝想要得到的渴望。哀莫大于心死——从栗芷婼在他茶中放入“花烛”的那一刻,从这满城的死尸和满眼的乌血中,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秋水!你想说什么?”栗芷婼仍是满眼期待。看着女人那泪汪汪的双眼,雁秋水索性闭上了眼睛。
“秋水!你说话呀——你到底想说什么?”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她受不了男人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开始抓着他的胳膊死命摇晃起来。
雁秋水几乎要被晃散架了!忽然他猛地睁大眼睛,两个已不明澈的眸子似乎要喷出火来。
他猛地一咬牙关,接着是“啊啊啊”的一阵闷哼。随即一张口,将一嘴血污狠狠吐到了栗芷婼的脸上。——原来男人竟将自己的舌头齐根咬断、生生嚼碎。
“啊——”女人猛地一声大叫,接着开始用一只手拼命地拨拉着自己的脸。一股浓烈的血腥不可阻挡地进入栗芷婼的嘴、眼、鼻孔和耳朵里。她感到脸上是一片令人恐惧的粘稠,手掌所到之处全是零散不堪、拈拈连连的肉末。
“舌头!舌头——”栗芷婼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叫,她试图睁开被血污粘住的眼睛:“乌蒙!快——”
海里青和他的一帮弟兄们也震惊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颓废不堪的男人竟会做出这样骇人的举动。虽然都是在战场上死过几回的人了,但看着一个人将舌头咬断嚼碎却还是第一次!看着躺在车子上疼得浑身打滚的雁秋水,也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乌蒙也害怕,但还是迅速抓起车上的水袋,将一整袋的水都浇到了栗芷婼的脸上。透过模糊的水光,女人终于看到了板车上的雁秋水。此时的昭武校尉已经不再左右翻滚,只见他用双手掬着自己的喉咙,往外汩汩喷血的嘴大张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嘶嘶”声,似乎是什么堵塞了喉咙,眼看着就要气绝身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