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答道:“估计是了,这个老儿的野心倒是不小。”她一口一个老儿,听得刘驽心中颇烦,直道她不尊敬老人。但心知她素来不愿受礼仪约束,与她犟又没用,是以只能不理她。李菁见自己说话无人回,顿时觉得无趣,便住下口来。
遥辇泰领着诸将在山脚下勘察了半日,终于选定了一块风水宝地。此时若非冬日已至,这地方绝对算得上是块风景绝佳之地,北有青山依靠,南有小河环绕。
遥辇泰与诸将一同甩开膀子,夯地基,挖土,运土。不一会儿,这块宝地上已是忙得热火朝天。刘驽并不属于他的部将,是以乐得不凑这个热闹。自从与遥辇泰会面之后,他又不方便再与众兵士喝酒,因此只能整日价里躲在帐篷里吐息练功。
遥辇泰与诸将不分日夜地干,又过了七日,高台终于筑成,气势雄伟,足有两人之高,呈八卦之形。遥辇泰细心地在高台八面均设有阶梯,直通向高台顶端。整个高台从远处望过去,宏伟中不失精美,纵观整个契丹草原,也是不可多得的大方建筑。
他又命军中劳役担来大量冰雪,倒在铁锅中煮化,供他与诸将焚香沐浴。待全身洗得香喷喷的之后,他方与诸将一起恭候在那位季圣的帐篷外,并请一名道德剑派弟子进去禀报。
李菁和刘驽远远地站在旁观的人群中,不失讥讽地说道:“这老儿的架子倒是摆得挺足的,不知他后面该怎么收场。”刘驽道:“他既然敢这般待人,那定是有不平凡的修为了。”李菁哼哧一声,以示对他的不屑。
那名道德剑派的弟子进帐后,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却总也不见有人从帐篷里出来。诸将见状都有些按捺不住,群情因此愤愤而起,若不是他们看着遥辇泰在场,恐怕早已闹开了锅。
正在此时,那名进去的道德剑派弟子拂开了帘子,向帐外的六名师兄弟作了个手势。那六人顿时会意,齐齐将手伸向腰间。诸将皆以为他六人欲要拔剑,乃是大惊,纷纷护卫到遥辇泰身旁。岂料这六人却是从衣下取出了锣鼓唢呐等物,诸将见后皆是傻了眼。
六名道德剑派弟子又打又吹,原本肃穆的帐篷前顿时热闹非凡。李菁见状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这就是个唱戏的帮子,这个季圣就是梨园的头头。”
那名站在帘侧的道德派弟子口中大呼:“清风明月,道德天下!”那六名弟子一听齐声喊道:“清风明月,道德天下!”如此喊了数声,遥辇泰听了颇为激动,也是跟着喊。诸将本来四顾彷徨,此刻见主帅也跟着喊,哪里还有犹豫的道理。一时间,“清风明月,道德天下”之声响遍了整个军营。
李菁听后十分纳闷,道:“这‘道德天下’还好理解,毕竟自吹自擂,号称道德剑派天下第一嘛。‘清风明月’又该作何解?”刘驽一脸茫然,道:“你问我就错了,我读书又不多,特别是这种文绉绉的句子更是不懂。”李菁笑道:“我倒是忘了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哎呦,不对,是‘对驽弹琴’。”刘驽见她揶揄自己,径自转过头去不理她。
此时,众多的普通兵士站在远处,遥遥地望见那位季圣和他的七位弟子竟是这般行止,皆是满目的惊诧,不由地吐了吐舌头。他们不明白三王子请来的这八人乃是何方神明,竟要摆出这般的大声势。
李菁摇摇头,对刘驽说道:“没意思!我不看啦,你自己看吧,我走了。”刘驽挠了挠头,此刻连他也开始觉得这位道德派“季圣”摆的谱实在有些过了,令人无法接受。他实不知遥辇泰为何从头到尾都在应承此人,他葫芦里究竟卖得是哪门子药?着实有些让人纳闷。他见李菁拔腿要走,心中也甚觉无味,跟着也要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沉思,习惯性地低头望着脚下的雪地。李菁几次三番地笑话他,道:“哎,我说笨马,你走个路就不能好好地看着前方么,难道地上有金子?”
刘驽憨憨地出神,哪里顾得上跟她说话。蓦地,雪地上一片枯萎干缩的草叶,打断了他的思绪,“别说,还真捡到金子了。“他弯腰捡起那片草叶,放在鼻下细细地闻了闻,继而皱起了眉头,又将草叶递给了李菁,问道:“你在草原上见过这种叶子吗?”
李菁接过草叶,仔细地端详,摇头说道:“这叶子看上去颇为宽阔,经脉粗散,我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这般的植物,难道是谁从南方带过来的?”她说着也要将叶子放到鼻下嗅上一嗅,刘驽急止住她,道:“千万别闻,这叶子有些古怪,我刚才闻后只觉心神一荡。”
李菁听后异道:“咦,你不是百毒不侵吗,怎地也会有反应?”刘驽道:“这叶子应该不是毒物,但闻上去有药效,应该有其他的功用,估计不是我能抵御的。要是我大师父还活着就好了,说不定他能认出这是哪种药草的叶子。”
他细想了一番,心中总觉有些忐忑,道:“我心里有些放不下,还是想回去再看一看。”他返身往回走去,李菁道:“我跟你一起去。”二人赶回时,正赶上那位季圣在万众瞩目之下,在锣鼓喧嚣声中,缓缓地走出了帐篷。遥辇泰见状急走至跟前,扶住他的手臂一起前行。在众将眼中,便是他父亲黑松可汗在世时,三王子也从未如此恭敬过。
这位“季圣”看上去约莫有七旬高龄,满头白发乱蓬蓬地成了一团。身躯不高,约莫六尺多长,样貌十分地饥瘦,身上衣物如破布般简陋,看上去像是草原上逃荒的难民,与他七名衣饰华丽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他这副寒酸模样,着实让忙活了十多日的诸将有些失望。
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遥辇泰稍微不扶他,便随时有摔倒的可能。人群自动分成两列,从中间让出一条道,直指向不远处的高坛。遥辇泰扶着这位所谓的‘季圣’老者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这老者一路走,一路哼哧着向众将颤颤巍巍地招手。
刘驽和李菁混在诸将中,站在道侧看那老者徐徐行来。刘驽从这老者身上闻到一股强烈的熏香味,不由地皱了皱鼻。李菁笑道:“就这么个人,怎么可能是甚么武林高手,是个骗子还差不多。”她说这话的时候,老者刚好从她身边路过,停下步来静静地注视着她。
刘驽出于某种潜意识的本能,连忙将李菁拉至自己身后,道:“老先生,你有甚么话请跟我说。”老者看着他,神色似颠若狂。与此同时,刘驽闻见他身上的熏香味道随之淡了下来。
老者双眼迷离,像是沉入了一场长梦久久未醒。他径自上前揪住刘驽的鼻子,哈哈大笑,道:“五色之变,目为之眩;五味之变,舌为之乱。”他右手锵啷一声拔出腰间宝剑。
李菁以为他要伤刘驽,急忙从背后抽出双刀,对准了那老者,只要他敢动剑,自己便是双刀齐齐砍过去。遥辇泰见状紧握双拳,护持在老者的身后,怒道:“小丫头,你别乱来!”
这老者并未将眼前的紧张形势放在眼里,他犹自捏着刘驽的鼻子不放,哈哈大笑,道:“真是凡人啊,点化你们最精奥的剑术道理,你们却一点都听不懂。”
刘驽一把拂开他捏住自己鼻子的左手,怒道:“狗屁!你不过是背了两句《孙子兵法》,有甚么了不起的,这个我也读过!”老者斜眼看着他,一脸惋惜的模样,叹道:“可惜啊,可惜,简直愚蠢得无以复加也!”他说着边摇头边往前行去,也不再管刘驽身后非议过自己的李菁。
他一边走一边晃着手中的宝剑,声嘶力竭地道:“老夫名叫孙梅鹤,十八岁那年,所有人都以为老夫疯了,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能知道,其实老夫是自那时起便开始领悟这世间最精奥的武功—道德剑!老夫早已经参透了儒释道三家的学问,融而贯一,真正成了学贯古今的第一人。是以老夫有法号叫‘金蟾子’,有道号叫‘了虚上人’,同时又被儒士们称为‘季圣’,与孔孟二圣平起平坐,哈哈!
“但这些平常的名号,实在不能描述老夫功绩的万分之一。老夫所创下的道德流剑法,乃是门‘一剑明大道’、‘一剑化苍生’的至高武功。所谓的‘双玉二王’在老夫面前不过是四个小字辈,他们的武功着实幼稚得很。前些年他们曾几次三番地上门来找老夫厮磨,想求我教他们武功。嘿嘿!老夫观他们的面相都不是有缘之人,是以一个都没有教,哈哈!”
诸将听他说话,一个个地皆是摇头皱眉。这些契丹人不通文墨,平素最恨这种酸腐之人。看这孙梅鹤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武林高手。偏偏此人还嘴上还不饶人,将自己吹得比谁都强,好似全天下离了他便活不了了似的。若不是有遥辇泰镇在当场,这些将领恐怕早已一哄而去了。
孙梅鹤一边喊,一边在遥辇泰的搀扶下,佝偻着背奋力地爬了三十多级的台阶,登上了高台。遥辇泰令人呈上了一方碧玉宝印,亲手接过。他恭恭敬敬地跪于地下,双手托起宝印,献到孙梅鹤跟前。孙梅鹤挺胸昂首而立,双手背在身后,神情十分地傲然。他的七名弟子护在高台四周,口中大喊:“道德老祖,梅妻鹤子!圣人品德,天下无双!”
李菁在台下听得直皱眉,道:“屁个梅妻鹤子,不就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娶不上老婆的借口么!”她想走近一些看个究竟,却被刘驽拦住,道:“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你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他仰头望向高台之上,只见孙梅鹤竟只伸出单手,从遥辇泰手中接过宝印,姿态十分地轻浮,仅是在口中轻哼了一声,一场极其隆重的仪式由此轻率地结束。这些将领见主帅跪在地上姿态卑微,而对方竟是如此地无礼,不由地大怒,纷纷想冲上台去。
遥辇泰站起身来,对着诸将大口叱责。在成功将众将压制住后,他说道:“从今往后,金蟾子、了虚上人、儒家季圣孙老先生就是我的亚父了!不仅我本人要事他为父,你们所有人都要以父事之。但凡军中诸将,从今往后皆要听从我的亚父孙老先生的节制!”
诸将一听皆是炸开了锅,不知主帅是吃错了甚药,作出此等荒诞不经的话来。赤忽歹立于诸将之前,他透过人隙远远地看见刘驽,直是对着他摇头叹息。
李菁道:“这个遥辇泰好生奇怪,平时看他也不笨啊,怎地此刻会作出这等事儿来,又认别人做爹又交军权的。莫非他争夺汗位心急,竟然饥不择食了?”她想要往人群前面窜,却被刘驽又一次拦住。
刘驽叹了口气,道:“我也觉得其中有古怪,我六师父前些日还跟我说,他唯独军心不能放来着。”李菁怒道:“古怪,古怪,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知道说古怪!让开,让我上前看个究竟。”
刘驽道:“不让!”总是堵着路不让她走,李菁一时间无可奈何。
孙梅鹤从遥辇泰手中接过宝印后,哈哈大笑,抛给台边的一名弟子收着。接着他又用手中宝剑耍了一套丁家剑法,这丁家剑法在中原武林中极为普通,便是不大习武的乡丁也会耍上一招两式。
孙梅鹤每舞上一式,口中便要大叫一声“一剑明大道”,或者“一剑化苍生”,而后再故作姿态地歇上一歇。他的七名弟子颇为乖觉,一听他喊剑诀,便立马将巴掌拍得啪啪直响。是以这他的舞剑声势,竟多半是由这帮弟子造出来的。
台下的诸将虽是不习中原武功,但是个个久经战阵。至于一套武功实不实用,他们一经眼便能看得出。这个孙梅鹤的丁家剑法直使得歪歪扭扭,柔弱无力,别说他的对手是个人,就算是只猴子,恐怕他也招架不住,只能弃剑而逃。
遥辇泰立在台侧,极其认真地看着孙梅鹤舞剑。孙梅鹤每舞上一式,他便跟着那七名道德剑派弟子一起大声鼓掌喝彩。七名弟子均将手中宝剑拔出,对着烈日连挥不已,褶褶地耀人眼。刘驽见状直摇头,道:“我六师父好歹在草原上算作一等一的武林好手,这个孙梅鹤的剑法舞得甚么都不是,他却一个劲地为他喝彩,不知他到底是想做些甚么?”
李菁笑道:“怕是这遥辇泰的心神已让孙梅鹤老儿给迷住了吧,我咋看他眼神,好像是没睡醒……”她话还未说完,不禁噎了一口气,随后眼白开始往上翻。
刘驽见状直道不好,急忙抱起她往人群外冲了去。他并未注意到,身后的遥辇氏诸将此刻也一个个地开始翻白眼。遥辇泰径自立在台上,对台下的情形视若无睹,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那孙梅鹤舞剑,不停地为他喝彩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