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
男爵夫人和卢卡斯少校站在楼梯与餐厅之间的走廊中,正讨论着晚上应当在哪里休息,突然感觉到一个小小的身体扑进自己怀里,抱紧了她的腰,“怎么办……马佩尔他发高烧了!”
“您先别急,我现在就上楼去看一看。”她拍了拍小公主的后背,这才发现苏菲在微微地颤抖。
三个人很快聚集在了马佩尔的床前。
小小的少年依旧闭着眼睛睡得安稳,卷发乱乱地贴在前额,浅金色的睫毛正随着呼吸一扇一扇。苏菲再次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比刚刚还要灼热。
她握紧拳头,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当掌心青青紫紫的痕迹连成一片,她依旧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阵阵。
不,马佩尔一定不会有事。苏菲这样告诉自己,却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哥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茜茜公主》三部曲的大结局,当那个同样叫做苏菲的小女孩伸出手对着人群飞吻的时候,哥哥在一旁淡淡地说,菲菲你知道吗,历史上的这个小公主并没有活过两岁——她因为一场高烧,死在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
那个时候她多大?四岁?五岁?她早已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彼时自己蓦然间毫无征兆地大哭,哥哥一边哄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
她抽抽噎噎地埋怨哥哥打破了她的童话,哥哥却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人都是要死的。菲菲,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马佩尔——或者说,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尔——苏菲开始拼命回忆历史上这个少年的结局,却一无所获。
她数得出德意志制造联盟的每一个出色成就,却不清楚茜茜弟弟妹妹的人生轨迹;她初中的时候便能帮父亲画住宅公寓的设计图,可离开那些早就习以为常的药品,她却拿普普通通的发烧毫无办法。
“啊,”苏菲拉住正在用温水给马佩尔擦身体的男爵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乔安娜,或者用烈酒擦身体可以退热?”
男爵夫人摇了摇头:“马佩尔殿下太小了,烈酒的刺激性太强,他受不住。”
“那怎么办?”苏菲皱紧了眉,“不然……我们把马佩尔叫醒,让他多喝水?还是盖上几层毯子,出过汗就会退烧?”
“马佩尔殿下如果睡得安稳,就说明情况还不算太糟,我们最好不要把他叫醒。与保暖相比,保持空气流通更加重要。”男爵夫人拉住团团乱转的苏菲,“小公主,您不要太担心了。这里有我和少校先生在,您可以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苏菲咬住嘴唇。原来当真正出事的时候……她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去伊舍尔的决定——几乎每个亲近的人都在阻止,她却还是固执地不管不顾。如果,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
最初的最初那个趴在床头,用兴奋的语调唤她“苏菲”的男孩此刻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或许,再也不会睁开了——苏菲想到这里,心中狠狠一痛。
“乔安娜,我再去跟店主要点温水——不,少校先生,你不用跟来了。”
苏菲走下楼梯,当确认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脱力地靠在墙边,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事实上,她本就是个孩子而已。
即便在一百多年后的另一个世界,她也只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自小到大都是家人宠爱温馨圆满,每日烦恼的不过是跟好友闹了别扭,又或者物理没有考到满分。开明的父母从未限制过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纵使闯了祸,哥哥也总会帮她把一切都解决妥当。
童话的结局,永远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以为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证童话,却发现童话里从来没有说过,王子和公主也会生病,甚至……也会死去。
“……苏菲?啊,真的是你。”
苏菲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小脸,当看清面前站着的少年时,她扭过头,迅速地用手抹干净泪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如果打扰了你,我很抱歉。”艾德加欠了欠身,“不过,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请尽管说。”
苏菲这才像是突然间清醒,跳起来一把抓住艾德加的小臂,如同以往习惯地拉住哥哥的袖子:“马佩尔——我弟弟,他发烧了!你有办法吗?”
“很抱歉,我并不是医生。”苏菲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却听少年又补充道,“不过,我身边倒是带了一点洋甘菊……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效,但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试一试。”
“那我们现在就去拿!”苏菲脱口而出,这才意识到严格说来,他们之间并不相熟。她有些怕艾德加反悔,又急急道歉:“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失礼——”
“苏菲,你不必在意。”艾德加冲着她点点头,率先走上楼梯,“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当然,跟我一起去拿也可以。”
回到房间,少年很快把东西送了过来——并不是像苏菲期待的晒干储存的洋甘菊,而是已经煮好的茶。她道过谢后便接过来,并没有仔细去想,这个看起来同样是精雕细养的男孩子,本不该有如此细心周全的处事。
男爵夫人让马佩尔靠在她身上,托起他的头将洋甘菊茶喂了下去。现在他们几乎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就要看上帝的意思了——
“主啊,您爱我们的小王子,如同您爱所有的孩子;请您为不健康的小王子带来治疗,与他同在,给他安慰,伴随他度过这个艰难的时刻;让我们永远铭记您爱的存在;用您强大的力量保佑我们,安慰我们;感谢您听我们的祷告。”
“阿门。”卢卡斯少校说完,和男爵夫人一起睁开眼睛。
躺在床上的男孩依旧睡得安稳,在寂静的夜里,还听得到他细微的呼吸声。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体滚烫的温度,苏菲甚至以为他还在甜美的梦中。她再次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血液腥甜的味道刺激了舌尖,她忍住鼻腔中的酸涩,俯下身体在马佩尔的额头上划了一个十字——这是只有亲人才能够做的事情。
“仁慈的上帝和怜悯的天父,”苏菲低低地开口,她发誓,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虔诚过,“请您原谅我年少任性的罪行,帮助我改正我的过失。请您使我的弟弟远离疾病,甚至死亡……”
说到“死亡”的时候苏菲的声音颤了颤,停顿片刻,又继续说了下去,“使我的弟弟从疾病中恢复,在您的照看下,在智慧和恩典中成长。我乞求您用您温柔的心和对孩子的爱,对我们施予恩惠,重新赐予我们平静与安宁。阿门。”
“你弟弟会没事的。”她听到艾德加清润的声线,伴着窗外滴滴答答雨丝飘落的声音,“我会为他祈祷。”
“……谢谢。”苏菲抿了抿唇。这样的时刻,多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尽管,萍水相逢。
艾德加也不再说话,只是陪着苏菲坐在壁炉前,不时向壁炉里添一块木柴或是一张报纸。
火焰依旧烧得很旺,整个房间都被烘得暖洋洋的,木柴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菲抱住膝盖,忽然觉得她的心也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子射进屋里,苏菲揉了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熬了一夜。
她捶捶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来,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已经变得僵硬。太阳穴突突地跳,头也开始隐隐作痛,像是被重锤敲过一般。身体明明已经快要到极限,精神却十分清醒,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紧紧绷着。
苏菲走到床边,再次伸手去探马佩尔额头的温度——下一秒,端着一盆清水进屋的男爵夫人被用力抱住,胳膊也被抓着晃来晃去:“马佩尔退烧了!”
“明天会晴朗起来的。等你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明媚的阳光。”
艾德加的话果然没有错。苏菲走到酒馆的院子里,才发现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色一点点亮起,阳光忽然自云层中透出,闪烁着驱散浓重的暗夜。似乎只要一瞬,视野中已经是一片温暖的红色,快得让人想不起之前所有的阴霾。
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混合了院子里椴花清甜的气息和篱笆上蔷薇怡人的芳香。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在鲜绿的树叶上来回滚动。
“早上好,少校先生。”
苏菲回过头笑眯眯地冲卢卡斯少校打招呼,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早上好,公主。”
卢卡斯少校弯腰对苏菲行了礼,“看到马佩尔殿下没事了,我真高兴。”
“我也是。对了少校先生,你有没有去跟店主多订几个房间?我们在这儿多留一天,等马佩尔醒过来,我们就回帕森霍芬。”
“公主您愿意回帕森霍芬,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可是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向您报告一个坏消息,”卢卡斯少校顿了顿,“我们现在既没有办法离开,也不能再住下去。殿下,我们的钱已经花光了,而这个房间的费用还没有付。”
“花光了?”苏菲吃了一惊,“乔安娜也没有钱吗?”
“没有,殿下。我们的钱都用来买酒和食物了——而且这次出门,我身上带的钱并不多。”
“啊,这下可麻烦了……或者,我们有什么可以抵押的东西?”
卢卡斯少校摇了摇头:“我已经问过店主,可他不接受抵押。”
“少校先生,你觉得……”苏菲沉吟片刻,凑近卢卡斯少校的耳边轻声说,“如果我们偷偷溜走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殿下!”
“我是说,等我们回到帕森霍芬,就派人过来把房费送给店主——作为补偿,送两倍也行。”
“殿下,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卢卡斯少校否决了苏菲的想法,“以马佩尔殿下现在的身体,是经不起旅途颠簸的。”
“那怎么办?”苏菲泄气地说。她觉得这次出门简直就是莫非定律的绝佳体现,所有能变坏的事情都无一例外变得更加糟糕。
“我们总不能闭着眼睛随便抓一个人借钱吧……啊,艾德加!”
苏菲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看到艾德加从不远处经过。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离开。
于是当“闭着眼睛”随便抓个人借钱变成了“睁着眼睛”随便抓个人借钱,艾德加也就成了那个被抓到的人。
“唔,我知道这个要求既唐突又失礼,而且还很鲁莽……”苏菲抿了抿唇。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借钱从来都是极难开口的一件事,即使苏菲做了一遍又一遍心理建设,也说不下去了。
“殿——今天,咳,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卢卡斯少校察觉到苏菲的意图,下意识地便出声阻止,当“殿下”几乎脱口而出,他才反应过来,硬生生地弯了舌尖,把“hoheit”转成了“heute”。
被卢卡斯少校这样一打岔,苏菲心中有几分好笑,尴尬反倒消失不少。她横了横心再次开口:“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也知道这绝不应该被视作理所当然,更不应成为再次要求的借口。虽然这听上去很荒唐,可是——”
“苏菲。”这一次,打断她的是艾德加,“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你能不能……嗯,借我点钱?”
“要多少?”艾德加并没有询问原因,而是直接问了数目。
要多少?这个问题可把苏菲难住了。
作为一个从未单独出过门,而且永远不必为金钱烦恼的公爵小姐,她对这个时代的物价没有丝毫概念。就连在慕尼黑吃饭或者是去荣格夫人的服装店挑选衣料,侍者也只是记录在账单上,连拿给大哥路易斯过目都不必——马克斯公爵家的账单,向来是半年一结的。
苏菲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他们最少还要住一晚上,还要加房间,还要吃饭,还需要热水,就连拉车的马匹都要吃草。她抬起头试探道:“……五百古尔登?”记得内奈说过,她新做的一条裙子就是这个价格。
“五百古尔登?!”
“呃……”苏菲沉默了片刻,窘迫地说,“是不是有点多?”
“你确定只是‘有点’?”艾德加失笑,“要知道,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薪水还不到三百古尔登。”
“……那如果在这里住两个晚上的话,需要多少?”苏菲说完,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你放心,这钱我肯定会还你的!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一定会找人给你送过去的!我发誓!”
艾德加从身上掏出钱袋,数出25个金币递给苏菲:“这些足够了。”
“谢谢……”苏菲接过硬币交给卢卡斯少校,又对艾德加说,“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支笔,把你的地址记下来。”
向酒馆老板借了纸和笔,苏菲转过身正要往外走,却听到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明明是她熟悉的音色,却混合着惊喜、疲惫和如释重负,还有她从未听过的怒气——
“苏菲,你这是要上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