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心跳再一次变得紊乱。
每次遇到费迪南,习惯于在人前摆出的优雅淡定的面具便通通碎裂,甚至连她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失去了作用,她控制不住地与他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她固执地拒绝他所有的建议和帮助,不肯露出丝毫软弱妥协,似乎这样便是认输——她无法否认,在他面前她依旧会紧张会失态,一如初见时那个明明害怕无措却还要维持骄傲镇定的小女孩。
她试图转身,却再一次被拉住——手上传来的力气提醒她,他不允许她逃避,不是这一次。
费迪南逆光而立,苏菲看不清他凹陷的眼睛里的神色:“你应当相信,我的感觉是发自内心的。我有能力,以及财富。作为阿朗松公爵夫人,你可以自由地追求你想要的东西,过你想要的生活——你知道我是对的。”
是的,她知道他是对的。见鬼的正确。
她同样知道最明智的选择是答应他的求婚。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阿朗松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结婚人选——出身高贵,条件优秀,相貌英俊,生活自律。她甚至可以想象,倘若母亲卢多维卡此时此刻就在身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替她答应下来。
然而她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愿意”。
“……对于您的提议,我受宠若惊。在我认识的所有男性之中,没有人像您一样——”
如果费迪南仔细听,就能听出苏菲在说“提议”这个单词的时候省略了“结婚”的前缀。然而他却只是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这是应许吗?”
“您能否让我说完?”
费迪南吐出一口气:“……抱歉。”
“没有人像您一样,拥有如此多的优点和才能。但是——”
苏菲的话再一次被打断:“这是拒绝?”
“但是我认为有些事情您必须知道——否则的话对您并不公平。”
费迪南挑了挑眉。
“我对政治和军事既没有天分,也没有丝毫兴趣。我并非那种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家庭之中,以照顾丈夫和孩子作为人生追求的女人——即使结婚之后,这一点或许也不会改变。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尽管这些坚持在旁人眼中显得如此天真愚蠢而又不合时宜。我多半不会是您想要的合格妻子——我甚至无法保证能够生育一个健康的继承人。”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笑。
“你就是这样吓跑所有求婚者的吗?”费迪南顿了顿,反问,“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妻子是什么模样?”
“苏菲。”他叫她的名字,低低的,声音像是被打磨过的金属,掩藏起冷厉的锋芒,泛着某种柔和的光泽,“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想要对你好,保护你,照顾你……如果你给他们机会。”
苏菲抿了抿唇,沉默。
倘若他像之前一样摆出条件说服她,她尚且可以微笑着用同样的冷静一条条指出自己的劣势与他分析利弊;然而当他在她面前近乎直白地坦诚心意,她准备好的说辞却一下子全都失去了用处。
“我——”
“不必现在就给我答案。” 苏菲只说了一个单词,费迪南便开口截断她的话。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急切,他将后面的每个单词都说得缓慢而清晰,“你有时间仔细考虑,七月以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他说完这句话便低头行礼,迈出脚步的时候,听到身后悠长的呼吸声。
七月……
就在苏菲又撕掉一页日历的时候,费迪南正坐在皮尔尼茨城堡另一间客房的书桌前。桌上是一封写了一半的信,而桌角废纸篓里堆积的纸团表明,这显然不是他的初稿了。
“……她虔诚,简单,甜美,聪慧而又感情真挚;她喜欢充实而平静的生活,并从中得到朴素的欢乐……”
“啪。”浓重的夜色中绽开一朵烛花,照亮男人眸子里散不去的云翳。直到笔尖的墨水将要干涸,他才重新落笔,漂亮的法语字母缓缓流淌:
“我的父亲,她将会成为一个温柔恭顺的女儿;拥有这样的妻子也是我的愿望……”
与之相比,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电报则十分简明扼要。
“你父亲和我已经答应了阿朗松的求婚,”她这样写道,“我们希望你和阿朗松能够尽快返回巴伐利亚,并把这个好消息公之于众。”
感谢1853年来巴伐利亚和萨克森铁路工程师们的付出,苏菲才能在接到电报的第二天就赶回帕森霍芬,而不必像当初去伊舍尔那样辛苦。一进家门,她就被母亲的热情包围了。
“哦,苏菲,” 卢多维卡给了女儿一个拥抱,笑眯眯地说,“阿玛丽姨妈都告诉我了,你们一起散步,野餐,乘坐马车。我敢保证,阿朗松一定被你迷住啦。啊,你怎么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我没有告诉他。”苏菲语气平静,“而且,也不打算嫁给他。”
“别任性——”
“这不是任性,妈妈。我努力过,真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明白阿朗松有许多优点,即便撇开出身不谈,他做事沉稳,为人坚定果断,成熟得甚至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是妈妈,和他在一起让我觉得不是自己,那种压迫感……让我无法呼吸,他——”苏菲说到这儿忽然停下来,不自觉地咬住下唇,许久,才低低地接下去,“……他令我感到害怕。”
“苏菲,你可真是个小姑娘。”卢多维卡反倒出人意料地笑起来,“相信我,对自己的丈夫保持尊敬不是件坏事。”
“你还不明白么,妈妈?他那样的人,永远无比冷静,冷静到冷酷——我想我从未见过他感情外露的模样。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向我求婚,一个手臂上漂亮的装饰品或是其他,但是之后呢?当他发现我从来不是他想要的模样,并且永远不会成为他想要的模样,当我无法给予他期待的回报——”
“他喜欢你。”卢多维卡不赞同地打断苏菲的话,“或许甚至是爱你。难道你宁愿嫁给一个纯粹为了利益而结婚的陌生人?”
“……爱?”
苏菲不置可否地挑起唇角,摘下手套走到一旁的矮桌前。那上面摆放着一套做工精巧的积木,曾经是马佩尔和她的心爱之物,现在则成了外甥女小伊丽莎白的玩具。
“这个世界上他爱的,愿意为之妥协为之改变为之不计付出不求回报的只有他的法兰西。我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有那样的魅力。即便他对我有发自内心的感情——即便如你所说,那种感情可以称之为“爱”——又能维持多久?”
苏菲放下手中最后一块积木,刚刚搭出的高塔“轰隆”一声散落:“本就脆弱的平衡,毁灭是注定的结局。妈妈,你希望看到我这样吗?”
卢多维卡摇头制止了正在地上捡拾积木的娜塔莉,看着苏菲叹气。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被保护得太好纵容得太多的女儿是固执任性的,现在却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她以为永远不必质疑也不需颠覆的记忆。许久,她温和了语气,重新开口:
“你会改变的,苏菲,每个人都会。爱不是一个结果,而是过程。当你结婚以后,和他生活在一起,有了属于你们自己的孩子,你才会发现曾经以为会永远放在心底的人只属于过去的年少时光。而你的丈夫,你的家庭,才是你应当珍惜的幸福。”
“就像你和父亲一样?”
卢多维卡笑了笑,没有回答。
“可我不是你,妈妈——无论我多么像你。”
“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到此为止。”公爵夫人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最近她的偏头痛发作得有些频繁,“等阿朗松到了,我们就会公布婚约。”
“不,妈妈,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你必须学会服从。”卢多维卡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等你成为阿朗松公爵夫人,会为此而感谢我的。”
“妈妈!”
可公爵夫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服从?”
苏菲跌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中,喃喃低语,像是回答又像是自嘲,“或许我会学到的……在一个合适的地方。”
慕尼黑圣母大教堂。
苏菲跳下马匹,一路疾驰几乎耗光了她的体力,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在这样一个天主教国家,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避免地与宗教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诞生之初接受洗礼到离世之前做出忏悔,甚至连结婚誓词都要回答“在神的帮助下”;而现在,这里似乎也成为了她最后的庇护所。
推开门,光线陡然暗了下来。两侧墙壁上在外面看似平平无奇的玻璃花窗,也在蜡烛的照映下呈现出缤纷的色彩,那些图案和故事便刹那间鲜活起来。可苏菲此刻却无暇欣赏,只是提着裙子匆匆穿过一排排空旷的座椅。
“我需要跟您谈谈。”她径直走向神龛前白袍外披着黑色斗篷的年长修士,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急切和恳求,“现在。”
“苏菲公主?”尤尔根神父抬起头,微微一愣。烛光下,面前的姑娘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比往日急促许多,显然是心绪不宁。
“跟我来。”他轻轻揽过苏菲的肩膀,带着她走到一间无人的小型礼拜堂。
或许是神父无言的安慰,又或许教堂本身便带着某种安定平和的力量,苏菲坐在神父的身旁,觉得自己的心跳也慢慢舒缓下来。
“您是否认识凯泽斯海姆修道院的院长?”
尤尔根神父因为这个突兀的问题怔了怔。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还混合了疑惑与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苏菲垂下眼睫,深深呼吸,“我需要帮助。您的,还有……上帝的。”
“殿下,我恐怕您不能——”
“为什么?因为您称呼我为殿下?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奎德林堡修道院的每一任院长都是公主……”她自嘲地一笑,“说起来,我也不过只是个公爵小姐而已。”
奎德林堡。
苏菲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姐姐海伦妮口中——这个建在教堂山上的修道院经历了将近一千年的风霜,统治者也几经变换,却始终保留着每一任修道院长都是公主的传统。从最初那个横亘西欧和中欧的庞大帝国,到后来迅速崛起的普鲁士,无一例外。
“殿下……”尤尔根神父轻声叹气,“您不知道吗?凯泽斯海姆……已经不是修道院了。”
“什么!”
“拿破仑侵略战争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吞并,这个您多半已经知道;只是在那次吞并中消失的不仅仅是神圣罗马帝国,也不仅仅是附属的公侯国,主教国和自由市,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室修道院。这其中就包括奎德林堡和凯泽斯海姆——凯泽斯海姆修道院的房子,现在已经被用作监狱了。”
“那别的地方呢?”苏菲的表情有瞬间的茫然,“我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一份神圣罗马帝国皇室修道院的名单,整整三页纸的,总该有……”
可神父只是温和而悲悯地看着她,缓缓摇头。
“……我甚至无法找出合适的词语准确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震惊?失望?还是不知所措?原来我以为的庇护所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了说不的权利。”
帕森霍芬的夜,书桌上蜡烛的火焰随风跳跃,日记本上的字迹也随之拉长旋转。
苏菲第一次看到凯泽斯海姆这个名字是在莫扎特书信集中。
音乐家在那里修订完成了写给巴伐利亚选帝侯夫人玛利亚·伊丽莎白的小提琴奏鸣曲,尽管莫扎特本人更喜欢上奥地利的克雷姆明斯特修道院,但苏菲却记住了这个拥有“最美丽中世纪建筑风格”的地方。只是她忘了时间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一百年前的莫扎特不会想到一个叫拿破仑·波拿马的科西嘉人给法国,甚至整个欧洲带来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现在的她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一百年后也不过是历史书中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
苏菲从未像那一刻般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世上的一切都无常如草芥,人类亦然。就像开在沙漠里的花,当风吹过就已经消失,而我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不再有任何痕迹……”
日记旁是一本摊开的《玫瑰经》,来自于尤尔根神父的馈赠。而这段话下面,被它曾经的某一任主人用黑色墨水划上了线。
不,她不愿意就这样变成历史的尘埃。她不愿意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缩成“阿朗松公爵夫人”这短短的三个单词。
苏菲抿了抿唇,目光中流露出几丝不舍,眸子里的坚定之色却并未改变。
“有些坚持从来都与爱情无关。又或许叛逆早已刻进了我们的骨血之中——内奈,茜茜,玛丽,甚至就连我曾经以为安静得有些懦弱的马蒂尔德,也不愿以一个男人附庸的方式存在。如果……”
有人忽然敲了敲门。
“进来吧,娜塔莉。”她答应着回过头,却不禁愣住。
“马佩尔!”苏菲一下子跳起来,热烈地拥抱他,“天哪,真的是你!我真不敢相信!”
马佩尔同样用力地回抱苏菲,无声微笑:“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苏菲蓦然间泪盈于睫。“你回来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她说着,再一次拥住马佩尔。
苏菲惊讶地发现这个熟悉的怀抱似乎变得更加宽厚,带着军人特有的某种坚韧刚毅的气息——是的,她的弟弟是个男人了。这样的马佩尔令她觉得有几分陌生——记忆似乎总是停留在最初那个浅金卷发浅蓝眼眸的小男孩,又或者是少年离开家时尚未褪去青涩的模样。然而该面对的迟早要到来:如同小男孩总要变成男人,她也总要学会离开父母的庇护,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倘若选择另一条路的话。
“娜塔莉!”苏菲深吸一口气,扬声唤外面的侍女,“把蜡烛都点起来。”
她拉住马佩尔的手,不肯放开,“什么时候到家的?我居然都没有听见!一路上辛苦吗?你吃过晚餐了吗?”
“苏菲……”一连串的问题,马佩尔有些无奈地笑。“我接到了母亲的电报。”他回答道。
苏菲的笑容僵在脸上。“如果你是为了订婚礼赶回来的,”她垂下纤长的睫毛,将眼底的情绪掩藏在烛光的阴影里,“我的建议是,别怀有太高的期待。”
“告诉我,苏菲,”马佩尔忽然严肃起来的语气令她忍不住看向他,毫无防备地撞进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浅蓝眼眸,“你不是真的打算去做修女。”
苏菲微微一愣,旋即自嘲地笑了:“你已经见过尤尔根神父?那么你也该知道,我根本无处可逃。”
“墙角的皮箱是怎么回事?”
她惊讶于马佩尔的敏锐,有些后悔刚刚叫娜塔莉把蜡烛全部点起的吩咐。
“坦白告诉我,你究竟要去哪里?”
“如果人生的旅途永无止境,它的目的地是哪里?”苏菲忽然笑起来,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狡黠,“答案是,它无处不在。”
“苏菲!”
“好啦,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着你。” 她耸了耸肩,干脆地回答,“威登豪森。”
“……威登豪森?”
“几年前奥格斯堡圣乌苏拉修道院的修女们在那里建了一所教会学校。”苏菲没有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马佩尔也没有追问,“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教小女孩弹琴唱歌和简单的自然科学大概还不成问题。我做了二十年养尊处优的公爵小姐,却从来都没打算当一辈子寄生虫。”
“你无法改变世界。”
“我知道。”苏菲平静地点头,“我只是希望她们长大之后拥有除了嫁人之外其他的选择——虽然,我不一定能够看到那一天。”
“所以,你还是要去修道院?”
“那只是道明会的学校。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熙笃会那样与世隔绝禁止交谈的地方,我才不会去。”
马佩尔只是沉默。
深蓝色的军装制服让这个年纪上只能算作男孩的少年人陡然间成熟起来,他紧抿的唇角和严肃的面容更是令苏菲恍惚看到了戈克,甚至大哥路易斯——如同家里的女孩们一样,马克斯公爵家的男孩子也都是相似的,只是认真比较起来,马佩尔的轮廓虽然硬朗,五官却要比哥哥们清秀柔和许多。
良久,他重新抬起头,微微蹙着眉,意味不明地叹气:“苏菲……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必做。我只是请求你……不要拦着我。”
“当然不会。”马佩尔有些苦涩地笑,“从小到大,对于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从未阻拦过。”无论他认为多么危险,或是多么不明智。
苏菲同样浅浅地弯了唇角。她伸出双手环住马佩尔的脊背,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谢谢你。为了所有的一切——我知道我们之间其实不必说这些。”
而且……连再见也不必说。
屋子里的蜡烛照亮公爵小姐眼中闪动的泪光,只是她太过贪恋此时的温暖,以至于忽略了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门扉外的黑暗中——有慌乱而迟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