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上帝保佑!”
——“真是该死的天气!”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成熟,一个稚嫩。
“哦,殿下——”
“作为一个公主,是不能随便说“该死”这个词的。”苏菲顺利地接上话语,冲男爵夫人眨了眨眼睛,“好吧好吧我知道啦。”
看到男爵夫人欲言又止的无奈模样,苏菲索性咯咯笑着窝进她怀中:“行了,我亲爱的乔安娜。这会儿妈咪可不在——况且我离嫁人的年纪还早,又不像内奈那样,准备当个皇后。”
“殿下!”男爵夫人吸了口气。
“这在家里可不是什么秘密。”苏菲耸了耸肩,“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哦,可是殿下您也不能……”
“乔安娜,与其讨论未来的奥地利皇后,我们不如花心思想一想现在这见鬼的天气——唔,你别这样看我,我可没说‘该死’这个词。”
“殿下——”
“我想,我现在需要一件外套。”
话音未落,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苏菲拧了拧眉,将外套脱下重新递给坐在一旁的男孩子:“马佩尔,你穿着。听话——你不是说,从来不会拒绝我的吗?”
看着马佩尔将外套穿好,苏菲才低下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如果可以后悔的话——坐在马车里的苏菲默默地想,她是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天气糟糕的下午出行的,也绝对不会因为怕麻烦而舍弃长袖的旅行装。
中午的时候天气明明还是晴朗干燥,这时却变得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被染成了深深浅浅的蓝色,堆积在一起,低得仿佛压在了阿尔卑斯山的上面。风呼啸而来,将树叶打着旋儿吹落到地上,又从马车的缝隙中钻入,一直钻进脖子里。苏菲向手心里呵一口气,忽然脱线地想,其实这样的天气倒很适合照相——曾经哥哥总是爱在这种天气里拉着她出门拍片子——好吧确切地说,是哥哥拍片子,她被压迫着打伞和扛三脚架。
思绪越飞越远,她又想起当初学德语时的某一本教材——记得ich brauche einen mantel(我需要一件外套)旁边的配图,就是某个穿着衬衫在风中冻得发抖的女孩子——而今时过境迁,她却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背后的血泪史。
“……苏菲?”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微笑的模样,马佩尔有点担心。
“嗯?……阿嚏!”
“上帝保佑!”男爵夫人说着,伸出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其实这跟信仰的关系并不太大,她只是太过疼爱小公主,才固执地维持这个习惯,就好像在另一份记忆中,外婆每次都会在她打喷嚏之后紧接着说一句“百岁”。
“殿下,我们还是回去吧。”男爵夫人脱下自己的斗篷,像对待婴儿一样把苏菲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您这样任性,公爵殿下和公爵夫人知道了该有多么担心!就连您的哥哥姐姐们也会担心的!”
“不会的,我给路易斯留了封信。而且现在回去也不见得是个好办法,我们还是快点走,找个旅店住下再做打算。”
“可是殿下,即使您不为自己考虑,也不顾及马佩尔殿下了吗?他还这么小——”
说到马佩尔,苏菲忽然没有了反驳的话语。她要去伊舍尔,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某种执念,可如果因为这次任性拖累了马佩尔……
“没关系。”
马佩尔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冲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却是回答了刚刚男爵夫人的问题,“我自然是要跟苏菲一起的。”
苏菲沉默着,伸出手握住马佩尔的手——虽然她的双手也是一样冰凉,可是两个人一起,总会多一份温暖,多一份勇气。
她这样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出了什么事?”
“殿下,是前面的人……您看。”
苏菲推开车门,怔了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并不宽敞的路上停了一辆黑色的敞篷马车,马车的座位上并没有人,反倒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一堆黑色的皮箱,看上去足有几十个之多。而此刻地上还散落着十几只箱子,不知被从哪里来的一群奶牛踢来踢去。马车旁边仆从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手忙脚乱地驱赶哞哞叫着的奶牛,他身旁还有一个看起来似乎十一二岁的男孩,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正低着头收拾散落的箱子。
“少校先生,你去问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是的,殿下。”
这样的情景在生活中可不常见:两个身高超过6英尺的男人站在一群黑白花的奶牛中间,笨拙地向四周驱赶着,还要小心避开地上的皮箱——卢卡斯少校抿着唇角满脸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而另外那个不知名的仆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劳累,已经出了一头汗。
反倒是那些高高壮壮的奶牛悠闲无比,低下头吃一口青草,还满足地发出哞哞的喟叹。
苏菲嘻嘻笑着跳下马车,却被男爵夫人阻止了下一步行动:“殿下——”
“我去围观……啊不,去帮忙。”
“您不是已经让少校先生过去了吗?”
“显然,普鲁士军校并没有开设怎么应付奶牛的课程。”
男爵夫人被这样的幽默逗笑了。不过很快她便收起笑容,劝说道:“可是殿下,作为一个公主,您怎么能随便下车接近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天知道他们有什么企图!”
“好啦,乔安娜,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刺客和革命党。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的身份,”苏菲耸耸肩,“反正他们的马车堵在前面,我们也走不了,不是吗?”
“殿下,您——”
苏菲冲着男爵夫人笑了笑,在她开始唠叨注意仪态之前,提着裙子跑开了。
不只是普鲁士,帕森霍芬显然也没有开设与奶牛相关的课程。苏菲同样拿眼前的大家伙们毫无办法,不过她倒是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卢卡斯少校生怕她被撞到受伤,把小公主领到一旁,坚决不许她靠近牛群才作罢。
而马车旁的男孩子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然低着头一副专注的模样。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嗯?”正在收拾东西的男孩子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显然想不到站在面前的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冲着苏菲点了点头表示谢意,“非常感谢,年轻的小姐。那位好心的先生已经帮了不少忙——”
他说着,偏头看了看忙碌却几乎毫无进展的卢卡斯少校,眼睛里这才染上了忍俊不禁的笑意,“或许,我们应该等那些大家伙自己走开。至于这些箱子,我自己收拾就可以了——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里面有很多仪器和药水,其他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听到这样的回答,苏菲也不坚持,点了点头站在一旁。余光瞥见男孩手中的一副画稿,她忽然瞪大了眼睛——
“《海边礁石上的哥特式教堂》?哦天哪,是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
男孩有几分惊讶地挑了挑眉。
事实上,申克尔的画作并不出名,他为人所熟知的,是作为普鲁士宫廷建筑师的身份。看到苏菲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少年莫名对她有了几分亲近的好感,耐心解释道:“不,这并非申克尔先生的原作。这幅画是我父亲石板印刷的复制品。”
“石板印刷?”听到这个陌生单词,苏菲疑惑地歪了歪头,“那是什么?在石头上画画吗?”
“唔……差不多吧。”
“通常情况下,人们说‘差不多’的时候,只是因为不想再做解释。”
“好吧……我得承认解释起来确实有点麻烦。”男孩笑了笑,声音里有几分苦恼的意味,“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一边整理箱子,一边解释给你听?”
看到苏菲点头表示认可,他将画稿小心地收到箱子里,把箱子锁好放到一旁,这才开口道,“简单点说,石板印刷就是通过在石头上作画来进行批量的复制和印刷。首先需要准备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用研磨器打磨到石头表面完全光滑——我们通常是去索伦霍芬,那儿的采石场有最好的石头……”
“很抱歉,我并不想突兀地打断这样的谈话。”卢卡斯少校欠了欠身,“奶牛已经全部被赶开了。”
“啊,这么快?”
“……您刚刚还说我太慢了。”
“我有这样说过吗?”苏菲无辜地看着卢卡斯少校,“我怎么不记得了。”
卢卡斯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我是说,我们该走了。”
“啊……”苏菲有点不舍。那个男孩箱子里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这个时代的印刷工艺也令她觉得新鲜。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去伊舍尔找茜茜——即使赶不及看茜茜“钓到陛下”,即使母亲不让她参加订婚舞会,哪怕就站在人群中,看一眼漫天绚丽的烟花也是好的!
虽然觉得遗憾,可这样的选择并不难做。苏菲走到卢卡斯少校身边,对着已经站起身的少年道别:“那么再见了。还有,谢谢你的讲解。”
“该说谢谢的是我。”男孩摘下头上的宽边礼帽放在胸前,欠身行了个礼,“再见。”
山区的气候异常多变,刚刚有点放晴的天空转瞬间又阴沉起来,大片大片的积雨云正向着马车行驶的方向移动。卢卡斯拉紧缰绳,加快了赶车的速度。如果顺利的话,能赶在暴风雨降下前到达罗森海姆就好了——那算得上是沿途中稍大一点的城镇,城镇里旅店的条件尚且不错。休息一夜之后,他一定得想办法劝说小公主放弃去伊舍尔的疯狂计划,回到帕森霍芬。
然而马车的速度终究赶不上积雨云的移动——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猛烈而苍白,划破整个阴霾的天空。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转瞬间就有了珠子那么大,继而连成一片,打在树叶上,道路上,车窗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苏菲有点担心:这样的天气,不知道路况会不会变得太糟糕……
马车果然停了下来。
“公主,马车没办法再走了,”卢卡斯少校大喊着,声音在茫茫雨幕中听起来有点模糊,“我们必须找个地方避雨。”
“那就找地方避雨吧!”
“可我们现在离罗森海姆还有五英里——那是前面最近的镇子了。”
“这附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避雨吗?”
“有的,殿下。我们刚刚经过的巴特艾布灵就有个酒馆,只是——”
“那我们就掉头回去!” 苏菲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行啊,殿下,那可是乡下小镇子的酒馆!”出声反对的,是坐在对面的男爵夫人。
“酒馆怎么了?”
“我的小公主,您不知道这种酒馆有多么混乱!没有浴桶,没有毛巾,就连房间也需要自己收拾,而且除了酒,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吃的食物!”
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被撕裂成半明半昧的灰绿色,闷雷也随之一声声炸开。“顾不了这么多了,”苏菲说,“有地方可以落脚,总比在这里干等要好!”她对这辆马车避雷的能力丝毫不信任,况且这里几乎到处都是树——上帝作证,她可一点也不想被雷劈死。
“可是殿下,难道您和马佩尔殿下要呆在这种下等的地方跟水手和吟游诗人一起过夜吗?房间里的锁几乎没有用,谁都可以闯进来!而且——而且他们中间说不定还混有革命党!”
“去酒馆。”
一路上都安静地坐在一旁的马佩尔忽然发了话。他的嗓音虽然还是男童一般的稚嫩,却带上了处变不惊的沉稳。苏菲惊讶地偏过头,她几乎不认识这个平日里总是嬉笑打闹的小弟了。
“男爵夫人,我们去酒馆。”马佩尔重复道,平静的调子,居然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是,殿下。”男爵夫人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大声回答驾车的卢卡斯少校,“少校先生,请你掉头,我们现在去酒馆!”
苏菲觉得,她这一辈子长到现在——不,这一辈子加上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她跳下马车,拉着马佩尔一路跑进酒馆,可即使这样,她的裙子也几乎被淋透了,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加觉得又冷又黏。
裙子的下摆被溅满了泥浆,雨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她站立的地方氤出一圈水渍。苏菲用另一只手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滴,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了。最糟糕的是,酒馆里已经没有了空房间,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使得附近赶路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而餐厅里唯一的壁炉前面,也早已经围满了人。
“对不起,能不能请您稍微移动下位置,腾出一点地方?”卢卡斯少校一个一个人地问过去,却始终得不到回答,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向旁边挪动。
苏菲打了个寒噤,扭头看向身旁的马佩尔——她掌心握住的手,分明比她自己的还要冷上几分。小小的少年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苏菲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可他却硬是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苏菲几乎要急得哭出来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去我的房间暂时休憩。我是说——那里有一个壁炉。”
苏菲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的竟然是在路上偶遇的那个少年。他蓝色的眼睛映着火光,晶莹剔透,漂亮得,让她想起《海的女儿》里面的描绘——
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