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陪了。”
费迪南没有动。
两个人此刻的姿势暧昧至极,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请您让开。”
苏菲蹙了蹙眉。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处于绝对弱势,似乎一切都被面前的男人掌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让开!”
苏菲提起脚,狠狠踩上费迪南的皮靴——受力面积越小,受到的压强越大,简单的物理学原理,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而且,有效。
趁男人微怔的时候,她已经提起裙裾,踩着折磨了自己整晚的三英寸高跟鞋离开。苏菲没有回头去看费迪南脸上的表情,虽然知道以那个人的骄傲,即便受到她如此无礼的对待也必定不会在此刻追上来纠缠,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越走越快,几乎要变成小跑。
然而当她迈进宴会厅的时候,听到的却不是悠扬的乐曲,而是混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尖叫。
“发生了什么事?”
她随手扯住一个身边的人,然而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仆并没有认出对面的公主。
“火……”
女仆颤抖地吐出一个单词,便用力甩开苏菲的手,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苏菲吃力地挤开人群,看到的便是令她心神巨震的惨烈景象。
舞厅的另一边一个全身是火的姑娘尖叫着奔跑,宽大的裙摆被火烧得嘶嘶作响,破碎的灰烬落在地上,已经辨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火焰随着姑娘的奔跑越烧越旺,下一刻,她凄厉的叫声冲破了耳膜。
那是马蒂尔德!
翻滚的火光中,苏菲看到少女珍珠色的礼服和头发上熟悉的饰物,几乎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
“马蒂尔德!”
她下意识地大喊,声音像是用匕首划在玻璃上一样尖利,“不要跑!快躺下打滚!”
因为是初夏,马蒂尔德的长裙用了透气的薄纱制成,正是最容易燃烧的衣料。
空气中渐渐泛起一股焦灼的味道。
“救救我!救救我!啊!苏菲!”
极端的恐惧中,马蒂尔德根本听不清好友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拼命睁大了眼睛,向着苏菲的方向奔跑。
人群随着她的奔跑再一次骚动,纷纷后退,舞厅中央便显得愈发空旷。
“水!”苏菲大喊,“每个人都去打水,每个人!现在就去!”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惊呆了,没有人按照苏菲的话去做。
真见鬼,这是谁设计的宫殿,连最基本的防火要求都不考虑!
她愤怒地诅咒着,却忘了在这个时代,烟雾探测器和室内喷淋系统尚未被纳入住宅设计的规范标准。
“没有水就去找沙土!都站着干什么,快去!”
“马蒂尔德,快停下!停下!不要跑!躺在地上!”
苏菲发疯一般地喊,耳畔充斥着火焰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响声,马蒂尔德的尖叫和人们惊恐的议论,她嘶哑的嗓音很快就被巨大的嘈杂所盖过。
苏菲咬了咬唇,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便向前冲去。
“苏菲!”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死死拉住女儿的手臂,“不准过去!”
“放开我!”
苏菲拼命挣开母亲的钳制,却又被姐姐玛丽拽住了另一只胳膊。
“放开我!她会死,她会死的!”
泪水模糊了眼睛,迷蒙的视线中,那片火光越来越旺,火从宽大的裙摆处开始蔓延,转眼便烧到了马蒂尔德裸.露在外的两条手臂,白皙的肌肤顷刻间就变得焦黑一片。
“如果过去,你也会死!”
卢多维卡赤红着眼睛,不顾形象地大叫,用了全身的力气攥住苏菲的手臂和肩膀。
“啊!啊……救救我!救救我……”
被烈火包围的少女尖叫愈发凄厉,那样的声音,简直不像人类所能发出的——苏菲分明听到她一遍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她挣脱了母亲和姐姐,挥着手中的斗篷用力拍打马蒂尔德身上的火焰——然而与越来越大的火光相比,这样的努力显得如此渺小而徒劳。
“水!水!”
苏菲绝望地喊着,火焰已经蔓延到马蒂尔德的后背,少女疯狂地翻滚着,尖叫着,却无处可逃。
“快来人帮忙!快帮忙!快点!”
她一遍又一遍嘶哑地叫,然而围观的宾客却不约而同地惊恐后退,就连站在附近的侍从也都踌躇着不敢上前。
“你们这群没种的混蛋!冷血的怪物!”
她哭着咒骂道,空气中布料燃烧后的焦糊味道已经多了一种皮肤灼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气。马蒂尔德惨烈的尖叫渐渐变成了微弱的呻.吟,苏菲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结果,只是机械地一遍遍拍打着密友身上的火焰,然而火势却没有丝毫减小,紧接着,少女浅金色的长发也被卷入烈火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
啊,剪子!可是现在根本没有剪子!来不及多想,她拿起手中的斗篷便要盖在马蒂尔德的头发上,然而就在这时,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到了地上,接着,被拉到一旁,紧紧禁锢。
身后的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然而她此刻什么也听不到,泪水迷蒙的视线中只剩下漫天火光,还有那个被火光渐渐淹没的姑娘。
“放开!放开我!”
苏菲疯狂地踢打、挣扎甚至撕咬,然而身后的人却紧紧地扭着她的双臂,直到舞厅正中那个少女凄厉的惨叫被烈火吞噬,直到她眼中铺天盖地的火焰,渐渐熄灭。
只剩下珍珠色薄纱残破的碎片,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踩踏而过。
“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的小女儿,奥地利的捷欣女大公马蒂尔德死于火灾”
苏菲木然地盯着《维也纳日报》的头版头条,泪水终于忍不住再一次落下。
“我听说这次事故可不是因为地上的火柴点燃了她的裙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刻薄地响起,“而是因为她自己把燃烧的雪茄藏在了裙子后面。”
“《维亚纳日报》你也相信?这上面关于皇室的报道有多少是真的?呵,我可是看见那个时候‘应该’跟马蒂尔德交谈的弗里德里希大公,早就离开舞会了呢。”
“她为什么要藏雪茄?毕竟抽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啊,这你都不知道?是因为她父亲——”
“够了!”
苏菲站起身,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看到母亲眼中责备的神色,苏菲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仔仔细细地依次扫过说话的每一个人,直到她们在冰冷的目光之下低了头,她才终于抿了抿唇角,“失陪了。”
“苏菲,你怎么能这样粗鲁无礼!”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追上匆匆离席的苏菲,轻声说。
“妈妈,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能够继续容忍跟那些人一起共进下午茶!”苏菲同样压低了声音,可其中的恨意却不加掩饰,“她们每个人都是凶手!每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们就在那里冷眼旁观……直到……”
她咬着牙,拼命睁大了眼睛,泪水却还是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苏菲……”卢多维卡将女儿搂进怀里,长长地叹气,“我知道——”
“不,妈妈,你不知道!”伏在母亲肩上,苏菲终于失声痛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妈妈你不知道……她最后一刻还在叫我的名字,她相信我能救她,而我……”
“苏菲,你已经尽力了……”
“我让她失望了……妈妈,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昨天晚上没有走开……”
如果她一直陪在马蒂尔德的身边没有走开,如果她在见面之初就没收了她手中的火柴,甚至更早一些,如果当初她反对她抽烟的时候再坚定一点,或者,如果她把她抽烟的事情告诉了她的父亲……
任何一个“如果”成为现实,马蒂尔德都不会死。
昨天晚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她也是。
“别哭了,苏菲。”
卢多维卡拍着女儿的后背,“我们还要赶去布达佩斯……”
“不,我不去!”
苏菲断然拒绝,许久,她才把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方,轻声说,“我想在这里陪陪马蒂尔德……最后一次……妈妈你帮我跟茜茜道歉,我知道她不会介意的……”
葬礼在一周后举行。
马蒂尔德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那儿——米白色的长裙遮盖了她的脖颈,后背,手臂和双腿;那下面是烧伤后灰黑焦灼的皮肤。
然而她的脸庞却没有丝毫伤痕,就好像睡熟了一样,仿佛下一刻便会睁开眼睛,如同往常那样笑嘻嘻地说话——可是苏菲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再也不会。
棺木缓缓合上。
她的脸渐渐消失在厚重的棺盖下。
马蒂尔德!
泪水无声地滚落,苏菲想要大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十三年。
她认识她的时间超过自己生命的一半。从最初在美泉宫看到那个目光灵动笑容恬静的小女孩的时候开始。
维也纳。慕尼黑。罗马。蒙扎。威尼斯。
她们一起溜出宫。她们一起恶作剧。她们知道对方的每一个小习惯。她们分享彼此的每一个小秘密。
她说苏菲,你知道你永远可以信任我的。
她说苏菲,你知道我永远在你身边。
她说苏菲,我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她才十八岁!
她还那么小……
颂歌低低地响起。
尘归尘,土归土……
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
马蒂尔德被安葬在维也纳嘉布遣会教堂边的皇家墓穴中。她的身旁,是母亲希尔德加特公主和哥哥卡尔·阿尔布雷希特。
苏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直到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
那不是娜塔莉——娜塔莉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还好吗?”
苏菲抬起眼睫,看到那个男人褐色的眸子。
“走开!”
“苏菲——”
“你也是凶手!”她用一种带着恨意的目光盯着他,咬牙切齿,“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为什么要把我拉开——”
她怎么可能原谅他!她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
“你的手触到火的那一刻你也会被烧伤!苏菲,你的手差一点就废了——”
“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她就是我的小妹妹!”
“所以,你要陪她一起去死么,苏菲?”
他缓缓地说,语速很慢,清醒、理智、冷静到冷酷。
“是,我愿意陪她一起去死,这一切又关你什么事——”
费迪南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吻住苏菲的唇。
紧接着,他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那个吻——他的舌头顶开她的双唇,撬开她的牙齿,急切,蛮横,极具侵略性,却又似乎掩藏着不为人知的慌乱和沉痛。
大脑缺氧了瞬间,苏菲反应过来,冲着那条舌头狠狠咬下。
她用力推开他,皱着眉用手背擦过嘴唇,力气大得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生生磨破。
扬起右臂,然而还未挥下就被紧紧攥住了手腕。
“你知道为什么,苏菲。别跟我装糊涂,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才拿自己当赌注,一次又一次地要挟我。”
费迪南勾了勾唇角,笑容却没有多少温度,“收起你那些可笑而无用的骄傲吧——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的忠告。即使我再纵容你,苏菲,也绝不会允许你挥下这个巴掌。”
苏菲紧紧咬着嘴唇,拼命睁大了眼睛,可泪水却还是夺眶而出。
就在费迪南好奇那个认为自己受到屈辱的姑娘接下来的动作时,苏菲忽然冷笑起来。
她毫无预兆地屈起膝盖,狠狠顶向他的下.体——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绝不会做出这种粗俗的行为,然而可惜的是,苏菲一开始就跟淑女这个单词毫无联系。
看到男人脸上混合了错愕、愤怒和痛苦的扭曲神色,她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混蛋!”
她终于忍不住骂了脏话,“说真的,我受够了!而现在,我一刻也不想再继续忍下去了!”
苏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你,你们,这个疯狂的扭曲的该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