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脸。
最初一闪而过的震惊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大脑是空白的。她不敢相信自小对她倍加呵护的母亲居然打了她,然而却更加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真的对一向敬爱的母亲说出了那样过分的话。
事实上,卢多维卡的巴掌并不重——即使是在最生气的时候,她也依旧是心疼女儿的。苏菲死死地咬住嘴唇,固执地昂着头看向母亲,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却不肯伸手去擦眼泪。
那些在心底积累了整整一年,甚至更久的忐忑、不安和恐惧喷薄而出。虽然心底深处,她早已接受了政治联姻的事实,甚至做好了与一个陌生人共同度过余生的准备;然而每当母亲提起新的求婚者时,她却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否决。对于婚姻的反抗,与其说是在固守那个没有承诺的约定,更像是对既定命运的抗争——她害怕年少时的童话碎裂后露出狰狞的面目,她害怕曾经信仰的亲情和誓言不过是如同圣诞老人一般可笑的故事,她害怕自己的梦想再也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妈妈……”苏菲嗫嚅着,低低地唤。
卢多维卡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
苏菲看到母亲抖动的后背。
她闭上眼睛,任凭泪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冰凉而粘腻。人们总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格外苛刻,甚至不懂得掩饰和珍惜,不过是因为内心深处笃定,那些爱自己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现在,母亲终于对她失望了么……苏菲有点自厌地想,其实她根本不值得母亲的爱。
“苏菲……”
许久,卢多维卡终于长长地叹气。她依旧没有转过身来,话语断断续续,分明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明明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幸福而已……”
“可玛丽幸福了吗?马蒂尔德幸福了吗?”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不应当去反驳母亲,然而她却控制不住地说下去,“玛丽的丈夫是个弱智,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记。马蒂尔德的丈夫则正好相反,他太聪明了,以至于从来记不住睡在自己旁边的女人是谁。呵,多么讽刺……这样的两个人居然是亲兄弟……”苏菲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颊,“两西西里见鬼的没有一个正常人,全都是怪胎!”
苏菲忽然想起马蒂尔德细声细气地说,她的幸福就是嫁到那不勒斯,跟玛丽在一起时的模样——彼时她的目光虽然忐忑,却也有期待。每个人的幸福与否只有自己清楚,即使作为妹妹,她也无权置喙,更何况那样的生活是马蒂尔德自己选择的——苏菲试图说服自己,然而却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如果马蒂尔德真的幸福,她为什么会沉迷于酒精?玛利亚又为什么会出生?
玛利亚,或者说玛利亚·萨尔瓦多拉·德·卡斯特罗——这个出生于1864年的孩子是马蒂尔德的女儿,而她的父亲,显然并非特拉尼伯爵。或许聪明的人已经从她的姓氏上猜到,她的父亲是个西班牙贵族——德·卡斯特罗家族也承认了这个女孩的身份。在上流社会私生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至于孩子的母亲是谁,并没有多少人关心。
“苏菲,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情!”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责备道,“你们居然瞒着我——”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妈妈?”
苏菲不由自主地叹气。每个人面对命运总是无能为力的——她不想再去评判这样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标准,“马蒂尔德已经发誓,她终生都不会再见那个女孩……这样还不行吗?上帝知道特拉尼究竟有多少个私生子!难道你要我像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士一样审判自己的姐姐,亲手将她送上火刑柱——”
“够了!苏菲!”
卢多维卡突兀地打断女儿的话。许久,她才站起身来,语调平平地说,“这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
“妈妈——”
“路易斯国王会在周二到达,”卢多维卡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希望那个时候你已经想清楚了。还有,这是他的照片——”走出屋子之前,卢多维卡停了停,苏菲没有抬头,只听到母亲把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的声音,“至于你的照片,他已经看过了。”
“殿下……”
卢多维卡离开之后,娜塔莉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拿起桌上的玻璃相框。
“这就是那个葡萄牙国王?”
苏菲接过相框,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
娜塔莉点了点头。
“真是该死的世界!”苏菲突然狠狠地将手中的相框甩出,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玻璃在触到地面的刹那四分五裂。细小的碎片反射着桌上的烛火,如同水晶一般炫目。
“我不要当见鬼的葡萄牙王后!”
她咬紧牙,声音嘶哑地喊道——然而最后一个单词,却消失在连续不断的啜泣中。
“殿下……”
娜塔莉靠近苏菲,有些迟疑地唤道,“您——”
“你不是乔安娜,也不需要假装是她。”
娜塔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我很抱歉,娜塔莉。”苏菲将身体陷进沙发里,闭上眼睛,“不必打扫了,请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殿下……”
不多时,娜塔莉去而复返,却只是站在门口,提着裙子深深行礼。
“现在我谁也不想见。”苏菲截断娜塔莉尚未出口的话,“所以即便是皇帝陛下来访,也请你告诉他我身体不适。”
“苏菲!”
身着暗蓝色军装的青年大步走进屋子里,步履间带着冬天凛冽的寒冷,黑色的皮靴上似乎还沾着尚未融化的雪花,与房间里的温暖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不舒服吗?”他走到苏菲面前,拉起她的手。
“……路德维希。”苏菲有点无奈地叹气,“有事吗?”
面前的人,似乎永远都是这样自我——不过作为国王,他自然有任性的资本。
“我要为瓦格纳建造一座剧院!就在这儿,在伊萨尔河的河岸上——我要为巴伐利亚留下这位天才的音乐家!”
路德维希舒展开微蹙的眉峰,目光中充满了热切的渴望:“苏菲,我的艾尔莎,我最亲爱的小妹妹——不久之后,你就会看到《罗恩格林》在新的剧院里公映!跟我来,你一定会为这个设想而惊叹的!这将是崭新的,反传统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剧院——戈特弗里德真是个才华出众的家伙!木质的内墙将带来无与伦比的音响效果,双舞台会加强空间的纵深感,还有完全藏在舞台下面的乐池——想想看吧,这简直是比梦境还要美丽的现实!苏菲,你是第一个我想要分享这个消息的人!哦,你一定能够明白——”
“亲爱的路德维希。”
在最兴奋的时候被突兀地打断,巴伐利亚的国王陛下拧紧了眉,厌恶地转过身,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烦躁和气恼。在看清来人的时候,他心中虽然不耐,却还是依照礼节欠身点了点头——只是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仿佛并没有看到路德维希的表情,淡笑着开口:“请原谅我们未能对你的来访作出得体的接待,虽然这是因为事先并不知道。然而准备一顿正式的晚餐需要时间——这一点,希望政务繁忙的陛下能够谅解。”
这简直是明显的逐客令了。
“不必麻烦。”
虽然对贵族之间虚伪的客套厌恶至极,然而自小便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路德维希又怎么会听不出卢多维卡话里的含义。
“我这就告辞。”他说着,将手中的黑色礼帽戴上,大步迈出房间。
可片刻之后他又重新转回,大衣的领口上新落的雪花融成了水滴,他俯下身吻了吻苏菲的额头:“再见,苏菲。”
“……再见,路德维希。”苏菲勉强一笑。
“……如果帕森霍芬只有你和戈克该多好!”他在苏菲耳畔叹息,声音却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说完,他再次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再一次,房间里只剩下苏菲和母亲。
只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交谈的欲望——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将一封信放在苏菲面前,一言不发地离开。
阿玛丽。
苏菲看着信封上的落款,说不清是惊喜还是失望。
葡萄牙国王在一周后到达。
下午茶定在四点钟——苏菲的配合令卢多维卡感到极大的诧异,她不但没有再次试图逃避这次会面,甚至在娜塔莉帮她穿上一整套繁琐的正装礼服时都没有抱怨一句,只是在绑腰带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
十八岁,据说是每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年纪——苏菲抬起头,镜子里的女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担忧模样,她扯了扯嘴角,忽然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殿下!”
正在仔细帮苏菲固定发辫的娜塔莉吓了一跳。
“别紧张。”苏菲笑起来,不知道是说给身后的侍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完美一点——你不觉得,这样比胭脂的效果还要好吗?”
当苏菲走下楼梯的时候,客厅里还是只有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一个人。她避开了女儿的目光,专心致志地为面前的茶壶添水。
其实母亲完全不必觉得愧疚——苏菲想,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就如同玛丽当年所说的一样。只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母亲。
沉默总是尴尬而难熬的。
幸好几分钟之后,门开了,年轻的国王缓步走入,苏菲抬起头,用平静而好奇的矛盾心情开始打量他。
这位国王外貌英俊,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出色。即使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苏菲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她的兄弟们相比,并不逊色。他的眼睛是带点灰蒙蒙的茶色,睫毛很密,将他的眼睛衬托得更加温柔。如果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他的肩膀有点窄——当然,这多半是因为他的身材过于高大的缘故。
路易斯国王坐在桌前,礼貌地开始了交谈。大部分谈话都是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和他之间进行的——卢多维卡首先问候了他的父亲,路易斯在问候了公爵殿下一家之后,则开始讲述自己这次旅行的见闻和沿途有意思的事。
苏菲始终保持着沉默——既然没有人主动问她问题,她也就乐意在一旁做个安静的聆听着。
“您十分适合蓝色,”路易斯突然把话题引到了苏菲身上,今天她正好穿了一身浅蓝色的塔夫绸长裙,“请原谅我的冒昧,您的眼睛令我忍不住想起爱琴海的海水——不知您是否去过希腊?清晨日出时的景象,真是十分迷人。”
苏菲微微一愣,随即便忍不住对着自己笑了。
原来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难怪她总觉得面前的男人眉目间有些熟悉。
“公爵夫人——”
苏菲正准备回答,沃尔芬推开了会客厅的门。她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低下头,屈膝行礼,“马克斯·伊曼努埃尔殿下到。”
“马佩尔?!”
苏菲几乎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是真的?这不可能——”
话语戛然而止。
马佩尔穿着纯白色的奥地利军装缓步走入会客厅,愈发显得英俊挺拔。他身上的长剑还未解下,头发也微微有些蓬乱,虽然站得笔直,却掩盖不住风尘仆仆。
他一定又在彻夜赶路了——苏菲看着马佩尔眼睛里的血丝,忍不住心疼地想。不知道他这样急匆匆地赶回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仿佛感应到了苏菲的目光,马佩尔偏过头,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温暖而质朴,带着两个人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苏菲忽然有点恍惚,眼前的少年似乎再一次与记忆里重叠,一如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有着浅金卷发和浅蓝眼眸的小男孩,带着灿烂的笑容唤她“苏菲”。
然而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多的不同——彼时才刚刚够到床沿的男孩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不得不微微仰起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马佩尔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路易斯国王,苏菲看到他紧抿的唇角与下颌紧绷的线条。
“您好,陛下。”
片刻,马佩尔率先伸出了手。
“你好,马克斯·伊曼努埃尔。”路易斯的笑容则要放松许多——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十分爽朗,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介意我称呼你为‘马佩尔’吗?”
马佩尔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如果不是太过熟悉,苏菲甚至要怀疑自己看错了。随即,他便微笑着说:“那只是小时候家里人的称呼而已。”
路易斯随着笑了笑,知趣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马佩尔坐在了苏菲的身旁,公爵夫人和葡萄牙国王的谈话又重新开始。苏菲忍不住偏过头去看马佩尔,却正正对上少年复杂的目光。
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很抱歉,我觉得有些累了。”苏菲突兀地打断了谈话,向路易斯点了点头,“如果您能够原谅我的失礼,请允许我先回房间休息片刻。”
——这个时候,你应当留下来陪伴路易斯国王。
卢多维卡向苏菲投去责备的目光。
她装作看不懂母亲的暗示,起身离开。马佩尔随着她走进了她的房间。
“这就是你的照片被寄给的那个国王?”他跟在苏菲身后,转身关上房间的门,开始了一连串的追问,“葡萄牙什么时候热衷于和巴伐利亚交好了?他来慕尼黑,就是特意来看你的?”
“嘿,别问这种傻问题。如果不是我的话,你觉得他是来看谁的呢?”
“他向你求婚了么?你要嫁给他吗——”
苏菲笑起来,打断了马佩尔的话。
“我以为,”她揶揄地说,“只有女人才会从一起共用下午茶一下子想到结婚。”
“苏菲!”
“对了,最近阿玛丽来信了——她请我替她问候你。”
“别扯开话题——我们在谈论你的事,苏菲。”
“嘿,别这么严肃。”苏菲笑着耸了耸肩,“我时常怀疑,我们两个之中到底谁才是比较大的那一个。马佩尔,我得说,我十分怀念小时候——无论我做什么,我亲爱的弟弟总会说好。”
“苏菲·夏洛特·奥古斯蒂妮!我在问你问题!”
“我违背母亲的意思离开,可不是为了听最亲密的兄弟姐妹对我大吼大叫。”苏菲也忍不住冷下语气,“一个连圣诞节都没有回家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责问我。”
马佩尔沉默了许久,才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回答你的问题——不,他还没有向我求婚。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你就回来了。”
“你在怪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吗?”
“马佩尔,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看着马佩尔脸上明显的失落和瞬间黯然的眼眸,苏菲站起身,重新挨着他坐下,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你知道,再没有比见到你更加令我高兴的事情了。”
“那么,你要嫁给他吗,苏菲?”马佩尔抬起头,再一次追问道。
“……或许吧。”
“不要答应,苏菲。”
“为什么不?”苏菲反问道,“做王后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会有的。”
“苏菲,我从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当王后了。”马佩尔拧了拧眉,毫不客气地说,“你明明并不喜欢他——别试图否认,你应该知道,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至少,我并不讨厌这个家伙。他相貌英俊,笑容爽朗,风度翩翩,温和体贴;他的父亲又是德意志人。对我来说,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婚人选吗?他不知道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这样的好运气,简直要令人嫉妒了——所以你看,我应该为此感谢上帝才对。”
“在我面前,你还要这样戴上面具自欺欺人么?”马佩尔叹了口气,抬起头盯着苏菲的眼睛,慢吞吞地说,“苏菲……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够幸福。”
苏菲微微一震。
幸福……她自嘲地想,幸福对于他们来说,都太过奢侈。
可是……还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回家,只为了告诉她,他在乎她的幸福胜过一切……
苏菲不自觉地咬住嘴唇。直到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她才抬起头,试图若无其事地微笑:“你又怎么知道,我嫁给他不会幸福?”
“至少,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这件事,而不是让我最后一个知道——”
“你当初去奥地利的时候可没有跟我商量。”苏菲冷笑,“这一次,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苏菲,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马佩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无力地叹气,“我不想跟你吵。”
“所以,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苏菲平静地说,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我还要为晚餐做准备。”
马佩尔拧紧了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几个深呼吸之后,却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皮靴踩在木质的地板上,一声一声哒哒地响。
当脚步声消失的时候,苏菲忽然像是虚脱一般陷进沙发里。
马佩尔,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你活着。
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苏菲闭上眼睛,1866,现在已经是1866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