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皇帝弗兰茨和巴伐利亚公主伊丽莎白订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德意志。
各个王国对这个消息反应不一:普鲁士虽然不满奥地利和巴伐利亚联盟的关系得以巩固,然而作为弗兰茨和茜茜姨妈的艾莉泽王后,却为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和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与奥地利一向关系良好的萨克森自然也通过玛利亚王后送去祝贺,可对这件事情最高兴的,无疑要数茜茜的表哥,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
这位国王生于1811年,只比马克斯公爵小了三岁,所以从年龄上来说,他与马克斯公爵孩子们的感情与其说是表兄妹,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叔叔。他在政治上颇有作为,努力维持着巴伐利亚在奥地利和普鲁士两个大国夹缝中的地位;除此之外,他自身也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他早年曾经求学于哥廷根和柏林,并游历了整个德意志、意大利和希腊——他多次表示如果自己不出生在王室,一定会成为一名教授。
在得知茜茜答应了弗兰茨的求婚之后,马克西米利安国王立即派人去了帕森霍芬,邀请马克斯公爵一家到慕尼黑王宫作客,顺便商讨一下和奥地利皇帝的婚约。
不过这一切,我们的苏菲小公主此刻都毫不知情。
她没精打采地托着腮,趴在桌上写日记——现在她才明白父亲所谓的“不准出门”,究竟严格到了什么地步:除了吃饭的时候可以前往餐厅,上钢琴课的时候可以前往琴房以外,其余时间她都被限制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不准离开,就连那间属于她和马佩尔的儿童房也不能进入。
好在男爵夫人还可以陪她一起说说话,并且偶尔从马克斯公爵的藏书室里为她带来几本书——只可惜在这位家庭教师眼中,小公主只需要了解历史和德意志经典文学就行了;数学和自然科学则完全没有必要;至于苏菲感兴趣的建筑、工程和机械——哦,那可是下等人才去做的事情。
苏菲叹口气,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依旧是景色迷人的阿尔卑斯山:被白雪覆盖的山尖,山坡上郁郁葱葱的云杉和白桦,山脚下若隐若现的房子里升起的炊烟——可再迷人的景色,这样天天看着,也会觉得厌倦。
“嘿!小苏菲!”
房间的门被推开,戈克探进半个身子,“我们的犯人怎么样?”
苏菲回过头瞥了一眼戈克,一言不发地转回身体,继续写她的日记。
戈克也不生气,走进屋子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继续说:“因为离家出走和拐带弟弟,被判两个星期的□□——”
“哈,哈。”苏菲干笑两声,没好气地问道,“那么尊敬的长官,你过来干什么?”
“我来宣布你提前释放。”
“哎?”她喜出望外地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合上日记本,转过身趴在椅子的靠背上,“戈克,你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戈克点点头,走到书桌旁拉出一把椅子坐下,“马克西米利安表哥邀请我们去慕尼黑作客。”
“我也去?”
“你也去,小苏菲。怎么样,这个消息不算太坏吧?”
“这真是太好了!”苏菲跳起来,用力抱了抱戈克,“谢谢你!”
第二天用过早餐,一家人在马克斯公爵的带领下离开帕森霍芬。因为是对国王的正式拜访,所以与上次去慕尼黑相比,队伍长了许多,路易斯也特地从慕尼黑赶回,帮助父亲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
苏菲坐在马车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乔安娜,我的礼服太紧了,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殿下,”男爵夫人像以往一样温柔而耐心地笑了笑,“您不希望自己看起来更漂亮一点吗?”
“可绝对不是以生命为代价。”苏菲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吸了口气,“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窒息而死的。”
因为年纪还小她暂时没有紧身衣和裙撑的烦恼,然而单只束腰一样,便足够令人痛苦。她拉住男爵夫人的手臂,恳求道:“乔安娜,拜托你了,把我后背的绑带松一松——就一点儿。我的肋骨都要被压得变形了。”
“殿下……啊,您看,我们到了。”
马车缓缓穿过宁芬堡宫的花园,在宽敞大道的尽头停下。男爵夫人率先打开车门走下马车,伸出右手递给小公主。
苏菲搭着男爵夫人的手,慢吞吞地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走入宫殿。她穿着一身象牙白的纱裙,浅粉色的蕾丝从肩上垂下,一直蔓延到腰际。腰上系有两根香槟色的飘带,勾勒出纤细的腰线,裙摆一层层地堆叠起来,小小的拖尾在身后逐渐扩展。这样看上去,她完完全全是个文静典雅的公主。
苏菲提着裙裾走上台阶,一边保持着脸上得体的微笑,一边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其实做个高贵的淑女很简单——只要穿上这样一身礼服,再不守规矩的女孩也不得不收敛了性子。曾经她读《飘》的时候还惊讶于斯嘉丽17英寸的腰围,而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她距离这个标准也不会太远了。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被宫廷侍从官引入正殿。
那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阳光透过窗前乳白色的轻纱洒进屋子里。国王马克西米利安坐在中央的王座上,那把椅子的坐垫和靠背都由红色的丝缎制成,靠背的外围和椅子的扶手则是镶金的精细雕刻。王座后的帷幔是同样颜色的提花布,边缘也用金色的丝缎加以装饰。
“陛下,你好。”马克斯公爵率先上前行礼。
“你好,马克斯。”国王与马克斯公爵握了握手。
接下来则是双方各自的家人,先是男孩子们:路易斯、戈克和马佩尔;再来则是玛丽、马蒂尔德和苏菲。
“您好,亲爱的陛下。”
苏菲低着头,心里止不住砰砰乱跳。虽然平日里习惯了嬉笑打闹,但在这样的场合,她却生怕有一丁点失礼的地方。她来之前反复向父亲和大哥保证了一定乖乖听话,绝不会出错惹麻烦。
“您好,亲爱的王后。”
玛丽王后笑了笑,亲切地扶起苏菲,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玛丽王后快要28岁了,这个年纪的日耳曼女子,面部轮廓已经不再圆润,棱角也渐渐显露出来。然而从她的身上,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美丽的风姿: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身材,深褐色的头发和眼睛——这其实是来自于普鲁士霍恩索伦家族的基因。
她拉着苏菲的手,把她带到两个小王子面前:“路德维希和奥托,你们之前见过的。”
苏菲愣了愣。
路德维希……这便是路德维希了。
后世的人们对路德维希有很多称呼:比如“疯子国王”,比如“天鹅国王”,比如“童话国王”。
然而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8岁的漂亮男孩而已。
他的相貌更多地遗传了母亲的特征,虽然有着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姓氏,可第一眼看上去,完全是个霍恩索伦。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因为年纪幼小的关系,瞳孔的颜色与母亲相比浅了许多,更加近似于琥珀色,在阳光下甚至变得有点透明。
他并没有像父亲那样身着灰蓝色的巴伐利亚军装,而是如同时下很多男孩的打扮一样:白衬衣,黑西装,黑领结。此刻他笔直地站在母亲身旁,微微昂了头,抿着嘴唇,唇角带着一点隐约的笑意。
“您好,殿下。”
苏菲提着裙子行了屈膝礼。
“你好,苏菲。”
路德维希扶起苏菲,冲她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弯起,有种温柔的意味:“你以前不是都叫我路德维希吗。”
“苏菲,欢迎你。”
一旁的奥托已经率先打了招呼。
那是个多么漂亮的孩子。
苏菲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男孩——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一向盛产美人,路易斯和戈克也都十分俊朗,然而就连马佩尔,都及不上这个男孩的轮廓和五官。
与哥哥路德维希相比,奥托更多地体现了父亲身上维特尔斯巴赫的特征:他的头发是漂亮的金色,又与苏菲和马佩尔浅金的发色不同,而是带了一点栗色,泛着顺滑的光泽。面部轮廓也更加圆润与柔和,几乎看不到棱角。眼睛则是宝石一般的蓝,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奥托温和安静地笑着,却很莫名的,让苏菲觉得他身上,有种一闪而逝的忧郁。
国王、王后和马克斯公爵要留下来讨论茜茜的婚事——作为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一员,茜茜的婚事需要得到表哥马克西米利安的正式认可。在订婚当晚简短的电报之后,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还给这位表哥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表达了他心中的幸福与感激。
马克西米利安国王自然不会拒绝,可与此同时,他也希望作为未来奥地利皇后的父亲,马克斯公爵能够稍稍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过上比较节制——或者说,更加贵族化的生活。
孩子们被带到了宁芬堡宫的花园里玩耍。
盛夏无疑是这里最美的时刻,岑寂的大道两旁碧草如茵,草丛边竖立着一座座的大理石雕像。宽阔笔直的人工河延伸到宫殿前方,形成一个清澈的湖泊,湖泊里的大天鹅三三两两浮在水面,洁白发亮的羽毛,修长柔软的颈项,在水中倒映出优雅的影子。
最前方圆形的水潭里喷泉冲天而起,为整个花园增添了几分活泼与灵动。
如果说帕森霍芬的建筑是朴素而温馨的,那么宁芬堡宫则完全是皇家园林大气的风范。白色主体与红色屋顶是巴伐利亚建筑惯用的色彩搭配,整个宫殿群完全是对称的,从中央向左右两旁延伸,又分别形成正方形的副建筑群。
虽然早已有无数的建筑师和摄影师为这座城堡留下图纸和照片,可此时此刻,苏菲依旧想要找一支鹅毛笔,把眼前的景色画下来。
玛丽和马蒂尔德手中拿着面包碎屑,正在喂湖里的白天鹅。那些天鹅一点也不怕人,看到食物便会不慌不忙地游过来,却依旧高昂着纤细的脖颈。
“苏菲,你有没有读过h. c. 安徒生的《丑小鸭》?”苏菲正想得出神,路德维希忽然在一旁问道。
“有啊。”她点点头,“很美好的故事——丑小鸭终究会变成白天鹅的。”
“你知道吗,这个故事是安徒生在这里写成的。”
“这里?”苏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就在这儿,宁芬堡宫吗?”
“是。”路德维希笑了笑,“父亲在几年前曾经邀请安徒生先生来作客——他很喜欢安徒生的童话,特别是《即兴诗人》和《海的女儿》。安徒生先生来拜访的时候,在这里写了《丑小鸭》。”
“这么说,你见过安徒生先生了?”
“没有,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路德维希说着,将手中的面包扔到湖里,阳光从水面反射进他的眼睛里,看上去几乎是纯蜜色的。 “你看这些天鹅——”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狂热的兴奋,“多么美丽,多么优雅,多么高贵!他们展开翅膀,飞向天空——那里有自由和梦想,再也不受任何束缚!”
苏菲沉默着,仰起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孩。
路德维希……他对于天鹅的崇拜和热爱,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吗?
“苏菲,路德维希,你们在说什么?”
奥托从两个人的身后走近,苏菲回过头,看向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他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有几分苍白,脸上的笑容仿佛阳光下的露珠,闪闪发光,却带着一种易碎的美丽。
“不如我们去后面的树林里玩?”他提议道。
苏菲点点头正要答应,却突然间被一股大力扯到了旁边。她诧异地扭过头,却见马佩尔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苏菲,你离他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