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省的。”裴仪郑重颔首道。
两人相望无言,气氛莫名就凝重了起来。
好半天,萧君集才低叹着开口道:“也不知道天牢里的伙食怎么样。”
凝重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裴仪不觉莞尔,笑着揶揄道:“总归是坐牢,饭菜能好到哪去?”
萧君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他垂眸看着面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小娘子,十分认真地道:“那我到时候每天给你送饭。”
裴仪被逗笑了。
她微微歪着脑袋瞅着眼前这个满脸写着认真的郎君,哂笑道:“我是去坐牢,又不是去上学,谁会允许你来给我送饭呀?”
萧君集却觉得很可行,胸有成竹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裴仪瞬间感到了这个男人的豪横。
单以个人资产论,恐怕萧君集是几个大佬里面最有钱的。
裴仪轻笑着调侃道:“到时候看吧——要是牢头真允许你送饭进来,那你便送。反正我也不想吃牢里的馊饭。”
萧君集深以为然,进一步商量道:“到时候,我给你送被子来。床铺太招摇了,没法送,就送一床席子吧……”
裴仪听着男人吧啦吧啦地做安排,不禁觉得越来越好笑。
她乐呵呵地调侃:“阿衡,我是去坐牢,不是度假。”
“坐牢又怎么了?”萧君集理直气壮地道,“坐牢难道就不能睡软床,盖好被子了吗?”
裴仪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
她也不和郎君理论,而是好脾气地道:“到时候看吧。你要是能成,我都支持你。”
萧君集又忧心忡忡地给她说了一番安排,那絮絮叨叨之态简直就跟个即将送游子远行的;老妈子一样。
对于郎君的这番好意,裴仪虽说是心领了,可听着这个男人吧啦吧啦半天都讲不完,她心里也是有点不耐烦的。
到最后,裴仪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打断道:“阿衡,你说的这些我都赞同。到时候,你如果真能靠钱疏通关系,那就尽管去,我完全支持你。”真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支持你。你不用再这样叨叨叨叨个不停了。
萧君集听出心上人不耐烦了。
他很是委屈地瘪了下嘴巴,悻悻道:“好吧,我都听你的。”
裴仪见此情形,只好又哄了男人几句,接着才终于顺利地把萧君集给打发走了。
而她自己则是回屋午休去了。
不管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是天要塌下来了,该休息还是得休息的。
数日后。
裴仪如往常一样大清早起来上早朝。
她的官阶只是个从六品,压根儿就没有资格进金銮大殿,只能和一众低阶官员分站在殿外的广场两边。
如今已经是深秋,清晨本就凉飕飕的,如今还要站在这么一个露天广场上早朝,那酸爽可真是不好言说。
至于金銮大殿内,那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待的地方。
在大周,五品以上的官员便算是大官了。
大官自然有不一样的待遇。
就比如现在,他们一群低阶官员在露天坝子上吹冷风,而那群高阶官员则是站在宽敞的金銮殿内。
虽说金銮殿的大门全都大敞着,风也可以从中穿过,但不管怎么说,在殿内可比在殿外好受得多。
裴仪就跟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站在广场上等早朝结束。
而她的其他同僚也是如此。
理由实在是太过简单。
须知道,他们这群站在殿外的低阶官员实际上根本听不见殿内的官员在说些什么话。
换句话说,名义上他们站在殿外一起上朝,可事实上他们不过就是站在殿外当个摆设。
至于为什么要他们在外面当摆设呢?
呵,泱泱大国嘛,上早朝要是没有一群官员分列两旁,怎么能显出大国威仪呢?
你以为大周不要面子的吗?
“哈……”
裴仪听到她身后的官员打了个哈欠。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哈欠了。
裴仪觉得,打哈欠这种事情是会传染的。
就比如她本来完全不想打哈欠的,可听着周围的人时不时就打一个哈欠,她现在也想跟着打哈欠。
没办法,凌晨五点就起床准备上早朝,哈欠连天也属实正常啊。
“哈……”
裴仪打出了一个悠长的哈欠。
一大群站在一起其实是很容易交头接耳的,不过他们都自持身份,咳咳,应该说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要是他们这群低阶官员敢在上早朝的时候窃窃私语,那后果可是真严重的。
不过,今日的早朝似乎格外的长。
要是往常这个时候,早朝早就已经结束了。
可今天却一点结束的迹象都没有。
裴仪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而站在她周围的官员们则是终于忍不住很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怎么还不下朝啊?陛下和大人他们是在商讨什么军情大事吗?”
“朝中肯定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然不会折腾这么久。”
“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这般折腾……”
大家小声议论着,心里都觉得事情不简单,隐隐觉得京都可能要变天了。
过了一会儿,司礼监的掌事大太监高公公从金銮殿走了出来,然后站在高高的站台前,用尖尖的嗓音高声道:“宣——吏部给事中裴大人进殿——”
此话一出,殿外的官员一片哗然。
众人都忍不住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个焦点人物。
裴仪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跳略略快了起来。
她隐约猜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但面上还算很稳得住。
她一脸淡定地走出队列,接着昂首阔步地快步走上前去。
裴仪微微撩起衣摆,踏上丹陛旁边的数十步台阶,接着步入了宽敞的望台,然后才得以进入了金銮殿内。
她走进去的时候,殿内的官员都扭头来看她。
那目光都饱含深意,有的目光甚至明显带这种幸灾乐祸的意思在里面。
感受着这些情绪各异的目光,裴仪低垂着脑袋,脚步走得更稳了。
心底的预感已经告诉她即将极有可能发生什么了。
果然,那龙椅宝座上的老皇帝沉声质问道:“裴给事中,最近京都关于你是女子的流言甚嚣尘上。你如何看呢?”
裴仪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如她所料,老皇帝今日这是打算直接拿她开刀了。
心底里虽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但裴仪面上仍旧是八风不动。
她微微低着脑袋,眼眸看着汉白玉地面,不卑不亢地道:“微臣以为,那些流言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老百姓愿意谈,那边谈——也算是给他增添了一点生活的乐趣。”
老皇帝冷哼一声,心说这裴家三郎如今就是只煮熟的鸭子——就只剩嘴硬了。
他板着一张老脸,极尽威严之态,几乎是带了几分恐吓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这流言谁也不传,就只传你一人实则为女子。裴给事中,你让朕怎么看?”
裴仪仍旧很稳得住,依照礼仪那站得叫一个标准。她不卑不亢地答道:“微臣愚钝,不敢揣测君心。”
老皇帝又是冷哼一声,沉声道:“你若是没法子证明自己不是女人,朕恐怕也没法相信你其实是个男人了。”
裴仪心里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所以听到老皇帝将这话说出来时,她也没多大的震惊。
不过,不表现得过于震惊不代表她就一点情绪都没有。
裴仪一脸忧色,故意以一种十分委屈悲愤的语气道:“微臣乃是男儿郎,若是因为几句民谣就改了性别,这不是很荒谬吗?”
老皇帝黑着一张老脸,恶意满满地沉声道:“堂堂朝廷官员,若是不验明正身,那才是叫天下人都笑掉大牙。”
裴仪心里其实早有预期——老皇帝可能会怎么对付她,手段又是如何,她都有基本面的推演。
老皇帝双手放在宝座扶手上,胸有成竹地宣布道:“朕会三个太医同时为裴大人验明正身。若裴大人本身就是男人,那审查结果只会帮裴大人破除流言——这个法子对于裴大人来讲,实在是百有利而无一害。”
大殿之内,官员们听到老皇帝的这番话,一个个神情都相当微妙。
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看丞相大人裴述如今是个什么表情。
结果,裴丞相相当淡定。
怎么就这么淡定呢?
不过也很好理解,流言本来就是质疑裴家三郎的性别,陛下今日闹这么一出也无非是想查证裴三郎的性别。
可人家裴家三郎显然就是个男人,所以根本就不怕陛下搞什么三个太医一起会诊的事情。
裴相国当然就一脸淡定咯。
大殿内的一众官员差不多都抱有这种想法。
而裴仪本人也是淡定得不行。
她向老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微臣领命。”
老皇帝见裴仪如此淡定,心里头都不禁发生了些许动摇。
本来从一开始,他就极度怀疑裴仪是个女人——而且这种怀疑相当强烈。
可如今瞧着裴仪在面对太医会诊时,竟然能一点不改变脸色,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修养。
话虽是如此,但这完全不妨碍老皇帝坚定地把太医会诊的事情给推行了下去。
大殿之内,一群官员就亲眼看着,从六品的吏部给事中小裴大人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规规矩矩地进了偏殿。
官员等在外殿,心情实在是十分微妙。
但相比于官员们的焦躁不安,丞相裴述倒是相当稳得住,好像完全不担心裴家三郎的身世。
偏殿内。
裴仪抬起手捂住嘴巴又打了个哈欠,生理眼泪都逼出来了几分。
三位太医已经先一步等在偏殿里了。
这三个太医里面,有一个她是认识的——就是那位太医院院判陈太医。
三个太医原本是坐着的,一见到裴仪进殿了,他们仨就立马全都站了起来。
“裴大人。”太医们行礼。
“陈太医……”裴仪很谦卑地回礼。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她脸上也显露出了尴尬之色。
理由也很简单,其余两个太医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所以在回礼的时候就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不过,这两位太医似乎很乐意和她分享。
其中那一个瘦瘦高高的太医笑眯眯地主动自我介绍道:“敝姓钱。”
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太医也很和气地笑着自我介绍道:“敝姓周。”
裴仪心里松了口气,这才继续往下招呼道:“钱太医、周太医。”
一番寒暄之后,陈太医便严肃地道:“裴大人,我等奉陛下之命来查验你性别。现在我们三个分工是这样的,以我打头,我们三人分别对你进行查验。”
裴仪微微挑眉,觉得这话好像有点别的意思。
可这意思到底是什么,她一时半会儿还意会不到。
在她思考的这点空挡,钱太医与周太医已经转身去了偏殿旁边的耳房,明白无误地彰显着他们绝不会在此处偷看偷听。
裴仪见此情形,委实是很错愕。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太医毕竟是来给她验证性别的。
出于对她一个官员的尊重,这些太医也不可能一蜂窝的全都上来扒她的衣服。
最后的结果显然就是像现在这样,三个太医分别一个一个地来给她验身。
而这验身的法子显然也不是脱她的衣服,而是给她把脉,接着便让她接触点别的能辨别性别的东西。
裴仪脑海里已经想出了一系列可能的法子。
结果,她身前的陈太医却贼头贼脑地左右望了望,那模样就跟个要偷东西的老贼一样。
紧接着,陈太医就蹑手蹑脚地快速走到她跟前,用最小的声音道:“裴大人,三殿下已经给我打过招呼了。只要裴大人认定自己是男人,那老朽就保证裴大人是男人。”
裴仪登时两只眼睛便微微睁大了,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
不过,此事虽说意外,但又着实在情理之中。
霍渊会为她做这等打算与防备,她虽是料不到,但也确实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裴仪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起来。
她没有立即拒绝陈太医的建议,而是问道:“今日一共有三个太医,就算陈太医你说我是男人,可其他两位太医怎么办呢?”
陈太医“嘿”了一声,老实巴交的皱巴巴老脸上显出几分奸诈来。
他压低声音道:“裴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又是裴相国的嫡三子,不论是谁来给你验身,都不会敢直接扒你衣裳。太医院现行的验身法子其实是有些漏洞的,只要其中的步骤出点小小纰漏,动点小小手脚,那结果就会大为不同。”
裴仪虽说不懂到底要怎么动手脚,又是怎么出这个纰漏,但她很明白,陈太医的意思是,他可以帮她伪造出一个男人的迹象。
不过,这番好意她虽是心领了,但她委实是不需要。
于是乎,裴仪一脸正义凛然地道:“陈太医,你一切都按正常流程来吧。生死有命,是什么结果便是什么结果,我都认。”
陈太医登时便愣怔住了。
他委实没料到这位裴家三公子会拒绝这等好事。
要知道,他早在万寿县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这个裴三公子是个女娇娥了——毕竟除了女人,谁会每个月定期定点地不舒服?
不过,陈太医毕竟是在这等波云诡谲之地摸爬打滚多年的人,虽说从政的头脑不怎么有,但最基本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
如今,这位裴三公子摆明了要他直接揭穿她的身份,显然是因为裴三公子已经有了别的谋划——而这些谋划显然没有和三殿下打商量,不然三殿下也不会也拖他帮裴三公子打掩护了。
陈太医心里门清儿。
他不再多言,而是安安静静地按照流程给裴仪做了一番查验,接着便将东西都收回了药箱。
裴仪其实完全没看懂这个太医究竟是怎么操作的,只是瞧着陈太医拿了个不知名的东西在她手腕处碰了一下。
那东西登时便变了色。
陈太医见状,脸色也微微变了一下。
紧接着,陈太医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紧接着便拱手告退。
这一退并不是立马就去前殿禀明情况,而是去一旁的耳房候着,让其他两位太医前来诊治。
第二个进来的是钱太医。
这个太医个子很高,人也很瘦,有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他进殿之后便很巴结地对着裴仪行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小人气息。
裴仪心里有点点不舒服,但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人家钱太医笑眯眯地应承她,她也不好板着脸做回应。
简单寒暄之后,钱太医便很谨慎地往周围望了望。
那姿态与神情与方才陈太医的举动如出一辙。
裴仪登时便有了某种微妙的预感,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果然,下一瞬,这个瘦瘦高高的钱太医就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裴大人,我受镇国公主之托前来为您验身。”
“公主说,大人若是愿意与她结为百年之好,那今日不论实际结果如何,大人都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所谓“百年之好”,自然是指两人结为夫妻,百年好合。
裴仪心里简直都成了地铁老人满脸嫌弃地看手机的那个表情包。
她真是闯到个鬼了。
明明上次她都已经明确拒绝过晏落鱼了,结果这位公主还是不死心想和她联手吗?
裴仪干咳了一声,很是郑重地道:“公主的好意,裴某心领了。不过,裴某顶天立地,敢作敢当。钱太医尽管验证,是什么结果,便是什么结果。”
钱太医那满脸巴结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宫中的人谁不是个人精啊?
当时,镇国公主来找他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位裴家三公子十之八九就是个女人。
照钱太医的想法,镇国公主好心给裴三公子打掩护,裴三公子一定会欢欢喜喜应下的——如此一来,女儿身不用曝光,也就不用承受天子的龙威之怒,
不过如今看来,这位裴三公子似乎并不害怕什么天威龙怒。
钱太医脑海中已经各种猜测乱飞。
有个惊人的想法蓦然冒了出来,吓得他登时背上一凉。
他不敢多想,只能战战兢兢地低垂下脑袋,从药箱里拿出工具来,接着很小心翼翼地给裴仪验证。
裴仪坐在交椅上,伸出一个手来放在脉枕上。
她看到这位太医照样是拿了个东西在她胳膊上点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那玩意儿就变了色。
裴仪搞不懂这是个什么原理,只是大致猜测,这东西变色了,就应该说明她是女人。
钱太医默默把东西放回了药箱里,接着便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告退,整个过程那都是说不出的恭敬。
他退出之后,周太医便走了进来。
这位太医长得很富态,整个人大腹便便,走路似乎都有些不利索。
他一脸和气的笑容,就跟个弥勒佛似的。
周太医进殿之时便贼头贼脑地朝四周望了一圈儿。
就这一个动作,直接叫裴仪嘴角抽了抽。
她觉得吧,这个周太医估计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友军。
果然,这周太医走近她之后,便欢欢喜喜地压低声音道:“裴大人,我和荀司阶是好哥们儿。”
“荀司阶回雍州之前,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帮衬你。”
“我当时本来还不懂,我一个太医怎么帮衬裴大人呀?”
“如今看这情形,我算是有些瞧明白了。”
“裴大人,今日你想要什么结果,全凭你一句话。”
周太医笑眯眯地保证道:“我周某一定想办法帮你搞定陈太医和钱太医,最后我们仨的诊断结果绝对全都是一致的。”
裴仪嘴角抽搐了一下。
虽然说荀欢的这番部署叫她很是感动,但她确实心里也有点郁闷。
“咳咳……”
裴仪干咳了两声,只能再一次冠冕堂皇地拒绝道:“周太医,裴某行得正,坐得端,从来不惧流言蜚语,更不惧事实如何。纵使最后的结果再怎么惨淡,裴某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