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长空调侃他自己在天牢受刑,只是换了个地方饮酒作乐。旁人听来不免要痛心疾首,但他自己却是真把这句话落到了实处,牢里的日子过得风声水起,每一次见他也都是心情舒畅的样子。不过,往往他的牢房里都不止他一人。
跟狱卒混熟之后,景吾三天两头跑来找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找他下棋,虽然从来没有赢过。偶尔也拿来几本剑谱,和他共研剑道法术,他新得的灵剑御京还是不太听话。
北染自然也是常来,每次都会带上许多精美点心,除了给霁长空的,还会分给牢中将士。将士们拿了她的好处,每次见她来也都是喜笑颜开。
看似在天牢时,里面的人过得还不错。所谓心中有桃源,哪里都是灵泽仙境。除了霁长空那日渐苍白的脸和唇色不太好看,而于此,大家都心有灵犀的避之不谈。
但也只能是控制住自己嘴上不说,管不住心里去想。
随着铁链簌簌下落的声音,狱卒将牢门打开,北染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她将手中东西放下,拿出来摆在霁长空面前:“长空哥哥,我今天做了雪花酥,你尝一下。”
见是她来,霁长空自是高兴。而她带来的甜点,也还是如初见那般的精美诱人。不过,他却面露忧愁,迟迟没有动手,似乎没什么胃口。
北染不明所以,看向他:“怎么了?是我今日这酥做得不好?”
霁长空摇摇头:“不,不是。”遂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嚼了嚼,出人意料的,竟然食不甘味,他又再咬了一口,却是依旧如方才那样,味同嚼蜡。他看着手中那块小小的酥,目光暗下去了一点。
北染看出他的异样,试探着问道:“长空哥哥,你怎么了?”
霁长空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没什么。”然后将手中半块酥干脆的放入口中,三两下嚼了咽入腹中。
每日一次的雷电极刑摧残着他的身体,虽然他的自愈能力极强,受伤之后很快便能康复。但这天雷非比寻常,且时间间隔太近,每次都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几月过去,他的身体逐渐开始显露出症状——他的味觉好像失灵了。
那雪花酥分明和她之前做的一样,应该是香香甜甜的,可他却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但为了不被北染看出端倪,纵使无味,他也硬着头皮又多吃了几块。
成功绕过这个敏感的问题,他将食盒推去一边,从身后取出一把七弦琴来,递给北染,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把琴吗,这个送你。”
北染看着他手里捧的那把墨色古琴,不敢置信:“这是给我的?”
霁长空道:“不错。前些日子,我让景吾帮我找来了做琴所需的材料,然后亲自雕了这一把,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合适需要改的。”
一听霁长空要送她东西,还是自己亲手做的,北染欣喜若狂,忙将琴接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匆匆道:“合适的合适的,既是长空哥哥亲手做的,那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见她拿着那琴爱不释手的样子,霁长空欣然:“喜欢就好。”
自拜托景吾替他找来做琴的材料,每日天雷过后,缓过劲来,他便开始精雕细琢。耗时许久,终于做好。现在交到她手里,他也就放心了。若是放到以后,真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北染将琴收好,才过片刻就又将它拿了出来,左摸摸又摸摸,始终舍不得放,问道:“长空哥哥,这琴可有名?”
“还未取名。”
北染眼珠一转:“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长空哥哥顺道帮我取一个吧。”
霁长空见北染满脸期许的看着他,犹豫片刻后,才慢慢吐出两个字:“梓、桐。”
北染跟着他念了一遍:“梓、桐。”然后又问:“这名可有什么寓意?”
听她这么一问,霁长空极不自然的将头扭去一边,正巧避开了北染的视线,没让她看见自己微微发红的耳根。快速道:“没什么意义,只是它的琴底用的梓木,琴面用的桐木,为着方便,便名梓桐罢了。”
虽然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寓意,但霁长空亲自为她制作礼物的这份心意,北染是实实在在的收到了,整个下午都抱着那琴喜笑颜开。
以往一直看和听霁长空弹琴,被他所感染,方才觉得琴真是个好东西,很能衬出一个人的气质。故而才喜欢上琴这件乐器,很想要有一把。但现在琴是有了,可她根本不会弹奏,拨不出一个音符。
她将琴再递给霁长空,道:“长空哥哥,你能教教我吗?”
知她不会弹,霁长空一早制琴开始,就做好了要教她的打算。他将琴接过,放置膝上,轻轻拨动琴弦。
刚奏出一个调,位于牢顶上方的星阵突生异动,开始缓慢转动起来。
先前未说,因为是天界,所以这里的牢房每间都极高。而在这间牢房的顶部,有一个星盘大阵,阵上汇聚了强大的灵力,每一颗星首尾相连,运转时各颗星宿在阵上游移,轨迹变化多端,从而转换成不同的阵形。以此来对牢中囚犯施以不同的刑罚,霁长空每日的雷刑也是来源于它。
此刻阵上的星开始移动,便是意味着——今日的雷刑要来了。
古琴始发出一音,星阵就动了起来,霁长空心道不好,急忙一手覆上琴弦,止住后面的余音,对北染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北染不明所以,怎么才刚要弹就停下了,于是道:“可是我现在就想学。”
霁长空将琴放到她怀里:“改日教你,今天先回去,现在就走。”
北染不乐意,略带点撒娇道:“现在不晚,长空哥哥你就给我弹一首吧。”
霁长空眼角余光望了眼上方移动速度越来越快的明星,极力压制住心里焦急,佯装平静道:“别闹,回去。”
北染低头看着怀里的琴,有些落寞,刚想起身乖乖听话回去,却突然察觉到一股强到颇令人压抑的灵力波动。她抱着琴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任何异样,正觉得奇怪,突然,她猛的抬头。
这一看,惊得她身形怔住。
十余米高的牢顶上,一个巨大的星阵中,罗列的数颗星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交叉盘旋,每有一颗星移动,星阵上的力量就会强上好几分。此时,它们正变换成一个诡异的形状向外发着紫光。
慢慢的,那紫光汇聚成了一道道波浪形的长流在星盘中涌动。而星盘自身也褪去颜色,开始溢出黑气,连带着整个大阵,状似乌云。
北染惊恐万分,死死观察着上方动向,心里大致猜出了由头:“这是雷刑?”
见北染已猜出这星阵的作用,霁长空也不再隐瞒,直接道:“快走,天雷就要劈下来了!”
听闻这话,北染的脚步却是没有挪动半分,只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霁长空,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害怕。
眼见天雷就要劈下,北染却还在这里一动不动,霁长空急得面露愠色,大声喝道:“来人!”
话毕,立马就有一小队天兵闻声赶了过来。
“立刻将北染上神带回去!”
众人应声:“是!”立马上前来要拉着北染走。
北染本是看着霁长空出了神,见有人来拉她,突然魔怔,不加思索,甩手一道灵光飞出就将身边几人打出了门外。
她这一举动气得霁长空大怒,除之前初识那会,她从天上掉下砸死他的灵药,和后期折返拔光他的仙草之外,第一次用极不客气的态度对她说了重话:“你给我走!”
北染却是没有被他吓到,反而高声拒绝:“我不走!”
霁长空无可奈何,身上熔银链锁住了灵力,玄铁链也将他拉得死紧,动弹不得,只得又对天兵们道:“拉她出去!”
众人再次一拥而上,举着武器便要去抓她,北染一掌击出,将众将士又推出数米远。扬声喝道:“璃透!”霎时,一把青剑闪至她手。
随即,她扬手将剑掷出。长剑大放青光,在牢门处顿住结了一个界,挡住了外面所有人。
就在此时,牢顶上方雷声轰鸣,几道紫得发黑的闪电从星盘上劈下,带着势不可挡的戾气冲向霁长空。
虽然天兵此行并未成功将北染带走,但也将她引得远去了好几步。见北染尚在远处,天雷危及不到她,霁长空暗自松了一口气。
谁知,下一刻,一个白色人影以一种肉眼快要无法捕捉的速度闪了过来,在天雷即将劈上霁长空的最后一刻扑到他的身上,死死抱住了他。
霁长空顿时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看着身前之人。北染将他紧紧护在怀里,星阵上的几道闪电一个不落的击到了她身上。
天雷入体的感觉,实在让人窒息。像是被谁摁在地上开膛破肚,然后用数把铁锤用力敲击着你的五脏六腑,震得人快要四分五裂。
万般痛苦之下,北染无可抑制的发出了一声喊叫:“啊~~~。”但也只是短短的半声,到嘴边的嘶吼刚一出口,又被她自己生生咽了回去。
霁长空看着痛得快要面部抽搐的她,微微发抖,沙着嗓子颤声喊了句:“小北。”
北染咬紧了牙关,生怕自己喊出来,丝毫不敢放松。
一次完整的天雷极刑共有三道,一道过去,另一道紧接着又劈了下来。霁长空用力去推开她,试图将她推离此地。以她的身体,是万万受不住这整套雷刑的。可结果却是,他越是推她,她便抱得越紧,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脖子,怎么也不松开。
三道天雷劈过,北染的双手终于无力的软了下来,而后,一口鲜血喷出,溅在了霁长空胸前。
她瘫软在霁长空怀里,一手自他的肩上滑下,碰巧扒落了他半边衣衫。他胸前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大块血斑,锁骨处更有一道电流过后印上的绯红的闪电纹。
这些全是雷刑留下的痕迹。
她心头一震,又吐出一口血。霁长空拉上自己衣衫,遮住那些碍眼的伤痕,将她抱紧。北染再次抬头,眼里噙了泪花,哽咽道:“长空哥哥,你一直在骗我们。”
其实她早该想到,既是让天界之人闻风丧胆的天雷极刑,怎么可能如霁长空所说的“也不过如此”。但她和景吾每次来看他,他都是一副悠哉悠哉、怡然自得的样子,让他们真的错以为他在牢里过得还不错。
实际上,那些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是为了不让她们担心,故意装出来的。
霁长空替她擦去嘴角鲜血,喉间像有什么东西堵住,痛楚的表情比他平日自己受了刑还难受,轻声道:“疼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叫你走非要留下来。”
北染睫毛颤了颤,想说些什么,但却没有力气去说。只是微微仰头,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滚回去。
你自己呢,你受刑的时候你疼吗?
被璃透困在门外的一干将士,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此刻都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满面愁容,异常安静。
雷刑有多痛苦,他们自是知道的。他们于牢中日日见流川君行刑,心里也是揪着疼,但每次都被勒令守在门外,不得上前。刑后,霁长空还淡定的和他们打招呼,待到完全缓过劲,又和他们聊些闲暇之事。
并且,他还嘱咐天牢里所有人不得跟北染和景吾提及此事。所以,每次他们两人来,大家都是开心又自然的跟他们来往,不让他们看出半分忧伤。
此时,见了北染替他受刑之态,众人心里的伤感再也藏不住了,也再不用藏了,均握紧拳头,从身到心,阴云密布。
霁长空叹了一口气,不顾熔银链的束缚和自身灵力相碰撞将自己绞出内伤,硬是逼出一点灵力撤走堵在门口的璃透,将门外天兵放了进来。看着奄奄一息的北染,对他们道:
“送上神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