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归架着祁玦蹒跚在前,身后七个龙骧武卒各自搀扶着伛偻于后。
击退了陆昭明之后祁玦便每况愈下,毒烟和刀伤令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加上缺水少药,他渐渐开始咳血,没多久竟然就发展到了不依靠他人便举步维艰的地步。
一行人之中虽然不乏对瀚海地理了如指掌的老兵,可善于寻找水脉的把式却一个都没有,所以他们虽然可以找到回去的方向,却不得不忍受着似火骄阳带来的口干舌燥,靠着意志和运气在干旱之中跋涉。
段归依旧口不能言——事后祁玦曾推断,大概是因为毒烟质轻飘散极快,而他当时又昏倒在地埋首沙中,低矮的身位和沙子的的孔隙让他捡回一条性命,但是他毕竟离毒源太近,喉头难免要受些影响。不过好在他壮实地像一头牤牛,醒来之后没多久已经健步如飞。
眼下,倒是他肩头扛着的祁玦更像是那个置身于剧毒中央的伤患。
“监军... ...停下来休息一下吧,兄弟们实在是、实在是撑不住了~”终于有人不堪疲惫小声地提了建议,可脚下却不敢稍停——那兵卒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黑灿灿的脸膛上留着和段归一样的胡子,身材甚至比段归还要魁梧三分。
段归回头,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把那个兵卒打量了一番,眼中的怒气让对方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了嘴巴,随后他指了指天上,又用拇指划过自己的脖子,然后恶狠狠地对着那个兵卒哼了一声后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那兵卒转瞬之间便噤若寒蝉,一旁的同袍们或是摇头或是哂笑,纷纷嘲讽着他的自讨没趣,那兵卒自然也明白段归的意思转而乖乖地不再吭声——众人断水缺粮,若是再滞留在这毫无背阴之处的烈日之下,只会被活活晒死而已。
一行人继续沉默地前行,甚至连充当向导的兵卒都舍不得多说半个字,他只是过去拍拍段归的肩,再伸手之指示某个方向,然后一行人便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他们已经一整天没有喝过半滴水,再这么下去,恐怕连尿都会没得喝了。
段归的水袋已经只剩一半,但里面早已经不是水,至于其他人也是一样,水袋里也早就是不得不收集起来应急的尿液——此刻只有祁玦好像还有储备,除了段归以外,其他人的眼睛都难免被他腰间那只满满当当的水袋所吸引。
“监军... ...他,好像不行了... ...要不?”又是那个兵卒,他凑过来架起祁玦的另一条胳膊,有些胆怯地对段归说道。
“咳咳~”祁玦显然并没有彻底昏迷,但也只能咳嗽两声表明自己还活着。
段归怒了,飞起一脚踢中了那个士卒的腰眼,直接把他踢飞了足有五尺,他打了几个滚之后爬起来,已经是满脸的怨毒。
段归冷冷地逼视着他,等了半晌之后见他依旧只是半蹲在哪里不敢有丝毫的造次,随即冷哼一声架着几乎奄奄一息的祁玦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来,对着身后的其他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用冷冽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直到众人都不敢与他四目相对而低下了头。
包括刚才被踢飞的兵卒在内,所有人都面露羞惭之色,因为他们无一不惦记着祁玦赖以为生的那一点点清水,而他们也都无一例外地服用过祁玦身上仅有的解毒丹药,否则恐怕他们现在恐怕也在黄沙里虚弱
无力地等死。
祁玦把仅剩的解毒丹分给了他们这些一息尚存者,虽然他的初衷是担心仅凭自己和段归会走不出瀚海,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如果把那些药都留给自己,也断然不至于衰弱成现在这样。
同时,段归的脸上却满布忧虑,领兵多年的他深知人心易用却也善变,尤其经不起漫长的考验——他毫不怀疑身后这些人可以为了抵御敌寇而慷慨赴死,也毫不怀疑在干渴和燥热的折磨下,他们会为了那一点点水而随时哗变,毕竟自己只是外人。
“妈的,若是赵将军,肯定会跟咱们同甘共苦... ...”那兵卒咬牙切齿地说道,似乎是在感叹却更像是在唆摆自己的同袍。
“嘘~闭上嘴吧,那点儿口水留着润润喉咙不好么!”身边的同伴轻声呵斥,可话音里也明显有些许的不忿。
“我保证,他的水袋里肯定不是尿!”兵卒恶狠狠一字一顿的同时,那双眼睛凶光毕露,几乎已和恶狼别无二致。
段归似乎对身后的窃窃私语之声毫无察觉,依旧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干掉他!抢水!怎么样?干不干?”那兵卒拉过几个信得过的同伴,悄悄地缀行于众人之后,一边走一边谋划着阴谋。
“... ...开什么玩笑,他是监军!你不怕赵将军的军法么?!”
“怕?当然怕!不过咱们几个都不说,谁会知道?”
“... ...”
“那个半死不活的即便有水也活不到回去了,可我们有那些水就可以撑到啸月城——死道友不死贫道,你们懂不懂!”
“妈的... ...豁出去了!上!”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随即攥紧了刀柄,一脸轻松地逐渐赶上了其他人。
“你们干什么——呃啊!”首先察觉到异状的是段归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兵,而他本能地抽出刀时,立刻就被身旁的老兵刺穿了胸口,鲜血洒落在沙地上,立刻就蒸干冒起一蓬水汽,随即干涸成为黑色的污渍。
另外两个兵卒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早有预谋的四人已经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你,把他的双枪扔过来!”段归架着祁玦,兵器自然是交给了一个看起来最信得过的小兵——他比刚才死掉的那个还要小个几岁,此刻正看着那具尸体抖如筛糠。
“哥!”小兵扑到在尸体上,泣不成声。
“妈的!上!”看到这一幕四个人立刻心有灵犀似的一拥而上。
小兵正抱着哥哥的尸体涕泗滂沱,两把刀突然就裹着难以言喻的森冷杀气当头劈下,他本能地向后闪躲,继而坐在沙地上倒退了好几尺,还来不及庆幸自己忽然间一样东西就滚到了脚边。
“咔嚓!”
小兵虽然闪避及时毫发无伤,这一刀却正好将尸体的首级砍了下来——小兵惊恐地看着眼前面露狰狞的头颅,在他看来那愤怒的表情一定是在责怪他坐视自己死后还要身首异处。
两把刀又再呼啸而至,小兵慌乱之际抓起两把沙子扔了过去,趁着两人被迷眼的瞬间,抱起头颅转身就跑到了段归身边。
段归从他背后抽出
双枪,然后对着悲愤交加又难掩恐惧之色的小兵笑笑,指了指已经躺在一边的祁玦后挺身挡在了他们俩的面前。
“喂!你是六营的吧?我叫尤安,以前也是高将军麾下——本来咱们分属同袍没必要自相残杀,可那两个蠢货非要帮着这俩外人咱也是没办法,你呢?怎么选?”为首的黑脸兵卒见段归已经双枪在手,转而和他身边的青年兵卒拉起了关系。
百劫残生枪凶名赫赫,段归之名经平京一役后更是如雷响彻中原,此时虽然他看似劣势,但真正心虚的却是尤安等人。
青年兵卒不置可否,却握紧手中的兵器往段归的身边靠了靠,继而对他点了点头,“你们这些渣滓!龙骧武卒没有叛乱悖逆的人渣!”
“好啊!那就又可以少分一分儿!上!”尤安率先挥刀扑上,招式大开大阖刚猛凌厉。
段归由衷赞叹,因为这等伸手放在他的岚江大营中至少也是偏将,可在龙骧武卒之中不过是个区区什长。
另外三人虽然差得多,却也中规中矩。
尤安的弯刀划出一道弧光直奔段归的中门,这一刀的力道和速度都几近完美,段归双枪交叉挡在胸前,随后一声铿锵铮鸣,段归竟觉得双手隐隐有些发麻。
他的眼神中满是惊异——尤安这样的身手居然会寂寂无名。
“老子从军,是因为杀了人——吴律规定,杀人者死,灭族者剐,戍边则免... ...老子那次一不小心足足砍了一个村,不得已只能投了龙骧武卒,我才不愿为了别人卖命,就想当个不大不小的兵保住命拿份饷,偏偏你这王八蛋非要挑老子去跟你玩命!”尤安越说越气,话音未落就挥刀再砍。
段归毒伤未愈,一路上又架着祁玦片刻不曾易手,而且他将自己的水都给了别人,体力当然比起尤安等人更加衰弱——强装出来的神完气足,不过是为了给手下人信心罢了。
三招之后,尤安终于发现了段归只是外强中干,于是他对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当即向倒地不起的祁玦和两个年轻人迂回了过去。
“姓段的,你现在弃械投降,老子还是可以只杀那个病痨鬼... ...至于你么,老子看你英雄一世,自生自灭好了... ...”
段归笑得十分惨然,以他的经验自然很容易就能看出尤安绝非自己的对手,但他更是明白现在自保有余,但要分心护住祁玦和那两个年轻人却是万难。
“段归!是个爷们就跟他们干!别让我看不起你!”青年横刀厉喝道。
段归对着青年一笑,却笑得很无奈,紧接着他把百劫残生指向了面前的两人。
“好!不愧是段归,那老子就送你一程!”尤安对着同伴使个眼色,两人一起挥刀直扑段归——一人横刀砍脖颈,另一人俯身削足踝。
“噗~”
“噗~”
欺近段归五尺不到,两人却齐齐像是被冻结了似的停了下来——明晃晃的枪刃已经洞穿二人咽喉,段归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脸上露出些许愧疚。
百劫残生形如双蛇,枪刃为信,随着他再次按动机关,铰链倒卷再次将枪刃拖回蛇口之中。
吞吐之间,二人已然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