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是郡主他们!后面的,你们快着些!”
老板意气风发,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统帅千军万马——因为段归的一句话,都司莫成天将他一介平民奉为了上宾甚至是上司,他何尝受过如此礼遇,于是非常受用。
更让他老怀安慰的是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所以这一路行来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始终挂着笑纹儿,少了几颗牙的嘴里不断飘着小曲儿,让久久压抑于惶惶不安中的舍龙兵将们也轻松了许多。
宁缃和其他人在营地焦躁不安地等待了几天几夜,终于,远方弥漫的沙尘和渐渐清晰的驼铃让她心中悬着的大石落了地。
“老板,琅琊王呢?”宁缃几乎是急不可待地跑过去,张望了许久却没有发现段归的踪迹,犹豫了半晌之后她依旧望着远处的尘土飞扬,却分明是在问身边的老板。
“那个公驼子... ...瞎瞎风刚停下,他就扮成了莫成天带人去吸引河曼斥候的注意,然后让我领着大队等他们走远了再离开... ...”老板眼眶有些红,别人不清楚他不会不明白,一个外族人在瀚海里面对河曼的斥候,其中还有蛊师,其危险程度简直堪比在瞎瞎风里面徒步跋涉。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难道你们这么多人还干不掉几个河曼的斥候!”
“郡主,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咱们舍龙人不怕死,可你看看他们,都成什么样子了... ...身体虚弱就不说了,你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我们只看到了舍龙人的尸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只剩这么点儿人了?!那些河曼人对自己人下了兽心蛊!天杀的... ...那些河曼人根本就不露面,如果不是那个... ...他设计让我们金蝉脱壳,我们这些人... ...谁也回不去... ...”老板抹着眼泪泣不成声,神色中满是懊悔自责,包括莫成天在内的舍龙战士们也都面露羞惭,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可耻的逃兵一般。
段归哪里是金蝉脱壳,他根本就是以自己为饵去诱杀敌人,任谁都知道结局不容乐观。
“对不起... ...我知道你们尽力了,咱们救回来的那个也发作了... ...我知道怪不了你们,对不起... ...”宁缃有些语无伦次,看着仅存的数千疲惫之众,她可以想象到这些人这段日子以来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也当然明白自己刚才有多么失态,但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
“还有,郡主... ...他说,让咱们速回啸月城不可耽搁... ...”老板思虑再三,小心翼翼地说道。
“... ...走!”宁缃当然明白段归的意思——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去并非胜算十足,万一不幸失手,那每耽误一个时辰都有可能令到前功尽弃。
“好嘛,那个... ...他让带的话老汉一字不差地带到了,接下来,就没我老汉的事了——苏伦特,滚过来!”老板对着后队大吼了一声,人群中随即闪出一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老板的这一嗓子显然吓了他一跳,那小伙子忙不迭地一溜烟来到了老板身边,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阿大,叫我干甚?”眼前略显稚气的少年,毫无疑问就是老板心心念念的亲生骨肉。
“郡主,这就是我的儿子苏伦特,别看臭小子年纪不大
,但已经学了我七八成的本事,你带上他,这一路上不管遇到撒问题都能解决的——说起来惭愧,老汉就这么个独子,那公驼子舍命救出了他,老汉该跟他一起去引开追兵的,但是我实在放心不下这个臭小子... ...现在把他交给郡主你,老汉再没有牵挂了~”老板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儿子已经比他还要高,这个动作他已经做得有些力不从心了,随即他憨厚地咧开嘴,露出一排白得亮眼的牙齿笑道,“我么,现在该去还欠下的情了,郡主你放心,老汉一定把那个公驼子给你囫囵个儿地带回来~”
“... ...那,拜托你了!万事小心,你儿子一定会在在啸月城等着你!”宁缃右手攥空拳轻轻叩击了两下自己的心口,这在黎越人的习俗里意味着是用生命立下了誓言,违者永生永世都要被瀚海唾弃。
“我跟你一起去!”莫成天扬起大脸对着老板笑笑,然后向宁缃点点头,他是个粗人,而粗人往往更懂得何谓知恩图报——既然现在有人可以替代他统帅这些子弟兵,他就必须回去报答救命的恩情。
“还有谁愿意跟老子去的,吭个声!”莫成天也不在意宁缃是否同意,自顾自地回头对身后众人喊道。
“我!”
“我去!”
“我也去!”
离得近的都纷纷举起了手,远处没有听到的活着心不在焉的被人提醒了之后也纷纷喊破了喉咙,唯恐落于人后。
“别乱,哪用那么多人!你、你、你你、你,你们几个,跟老子走,其他人跟着郡主!”
“妈的,算我一个!舍龙人仗义,我们吴人也不是孬种!”
莫成天对挺身而出的吴人士卒招了招手,报以敬重的目光后调转坐骑,不久之前的沉重和忧虑已经一扫而空,十几人就此在舍龙众兵将艳羡的目光之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于沙丘背后,只留下滚滚尘烟。
“所有人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后拔营出发!即日起白天歇宿夜晚行军,火速赶回啸月城!”冬日的瀚海昼短夜长,却依旧寒暑分明,宁缃如此安排正是为了遵循段归的嘱咐。
宁缃显得心绪不宁,倩影伫立于沙丘之上任由风沙拂乱他的秀发,轻薄的劲装同时在呼啸声中勾勒出傲人的曲线,但奇怪的是,在这血红残阳的浸染之下,明明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却简直比一个男人更英武挺拔。
夜晚很快结束,骄阳窜出地平线的同时就如火过流沙迅速蒸起令人不安的燥热。
“苏伦特,你看前面那是什么?”宁缃远远看见远处缭绕的热气之中隐隐有一点绿意——瀚海中的绿洲常常游移不定,黎越人逐绿洲为城本来对此见怪不怪,但眼前那绿意似乎不同寻常。
绿洲之中往往有水有灌木,可眼前这一点绿中竟无半点碧蓝的水汽。
“哦~绿洲!那前面肯定有水源,郡主,我这就带人过去扎营!”苏伦特年少心高,自然是急于表现自己,于是点了些人带着辎重急急直奔绿洲而去。
白天虽然也可以随处扎营,但似火骄阳之下,即便是黎越人的帐篷恐怕也挡不住毒辣的阳光,更何况营帐虽然遮阳却难免气闷。
绿意越来越明显,靠近之后才发现简直是一大片绿色的海洋,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有绿洲就有水,就有阴凉,瀚海之中绿洲就是天堂。
直到身处其中,众人才逐渐发觉了绿洲的怪异——这里多是些前所未见的低矮灌木和近一人高且叶片肥厚的蒿草。虽然也生长着不少高大的树木,但奇怪的是,那些树木的主干不仅布满坚硬的鳞状突起,顶端也见不到任何枝杈,硕大的羽毛状叶片就那么突兀地连接在粗壮的主干顶端,如同一柄巨大的扫帚。粗壮而嫩滑的藤蔓遍布各处,色泽碧绿、通透宛如玉雕。
绿洲宛如一顶巨大的帐篷,将几千人包裹其中之后瞬间便将他们淹没无踪——可无论他们如何仔细地搜寻,都见不到一丝的水迹。
“水!清水!”好事的士卒挥刀砍向了两棵树之间碍事的藤蔓,藤蔓像是活了似的抖动了一下,随即汩汩清泉便自断口涌出,但很快就变了涓涓细流。
那士卒掬起一捧清泉贪婪地喝下,然后满脸惊喜地对着身边的其他人猛地点头,再痛饮几口之后才又高声喊道,“甜水!甜水!”
焦渴难耐的人们很快就效仿他的行为砍起了藤蔓,然后开始贪婪地吸吮其中的汁液——宁缃将信将疑地试了一下,发现那汁液不仅甘甜还带着一股特别的草木青香,即便比之建康的竹露清饮也不遑多让,于是她立刻也加入了啜饮狂欢的行列。
“这个~嗯~这个好吃!”不多时又有人发现了好东西,那些灌木结出的果实虽然看起来有些枯槁,但入口却是软糯香甜,虽然略有些干涩,但与甘醇的青藤汁液却是相得益彰。
吃饱喝足,倦意就理所当然地从梦境之中袭来,于是众人各自钻进帐篷或者树荫底下,沉沉睡去。
... ...
宁缃睡得比其他人都浅,醒来的时候太阳才刚刚沉入远处的沙丘下,地平线上依旧是金红色的亮边——她后悔没有多吃点果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咕咕叫的肚子提前醒来。
“郡主,你醒了~”不止她一个,换岗的士卒早就起身在准备夜间行军的一应所需。
“先不要惊醒大家,太阳落山后,咱们准时出发。”
宁缃起身打算帮着士卒们收拾行装,迈出一步却感觉脚下有些动静,低头去看时好像有一条影子倏地消失无踪,她揉了揉揉眼睛,却发现遍地的藤蔓之中连个虫子都见不到。
瀚海的夜晚本身就只剩风声,而这一片绿海之中连风的呼啸都被尽数挡在了外面,静谧之中有些沙沙作响的动静,像是气流又像是沙鼠。
宁缃走着走着却发现了更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的营帐本应该就扎在绿洲的边缘并未深入其中,为的是防止被敌人围攻,可现在她走了快一炷香,四周却仍是灌木、藤蔓和高大的巨树。
而且最奇怪的是,如此茂密的草木之中,居然除了他们之外见不到任何活物。
明明是一片充斥着盎然生机的绿洲,却偏偏寂静得好像生命禁地一般。
宁缃忽然响起一个恐怖的传说,瀚海之中那些饥渴而死的冤魂会化作虚假的绿洲,那里面有美酒有肥肉,但走进去的人都再也不可能离开,从此变成那绿洲的一部分。
天色渐暗,而眼前的树干上的鳞状突起,在她眼里越来越像一张张扭曲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