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他们俩随行?”陆昭明的请求让段怀璋有些意外。
夏子雄蛮横暴虐,谢晨夕贪得无厌,如果说东宫里要找出人缘最差的三个人,他们俩一定名列其中。
而陆昭明不同,他一向对谁都恭敬谦和,一个永远低着头且礼数周到的人,绝对不会缺少朋友。
所以他虽然只是个六品的区区侍卫,却几乎已经是东宫里所有臣属仆役的朋友。
“是,请殿下恩准~”陆昭明的头依旧垂得很低,语气也一如既往地恭顺。
“夏子雄,谢晨夕,你们俩今后就归陆昭明调遣,先下去吧~”
“唔~”
“遵命~”
夏子雄依旧口不能言,陆昭明那一下虽然留了力,却依旧让他崩了几颗牙齿,颌骨也险些断裂,太医用夹板和绷带把他的脑袋包得比原来大了足足一圈,并叮嘱他半个月不可咀嚼或者说话。
所以他此时看着陆昭明的眼神之中满是愤恨,几乎毫不掩饰他打算在半路上就宰了这个小子,然后亡命天涯的企图。
谢晨夕在一旁看着他几乎瞪出血丝的双眼,强忍着笑意把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夏子雄的窘态,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吐出了一口血沫,里面混着七八颗牙。
“知道本宫为何要让他俩先出去么?”段怀璋看着两个人离去,脸上似乎有一丝释然——若不是这两个人还有些本事和名声,他早就把他们赶出东宫了。
一个聚众赌博屡教不改,另一个四处招摇多生事端,他这东宫太子纵奴为祸的恶名有一半是来自夏子雄和谢晨夕。
可偏偏他必须求贤若渴,礼敬贤能,所以即便是不悦,也只能花银子养着这二位。
“卑职不知,忘殿下明示!”陆昭明屈膝叩首,他知道接下来该是封官许愿的环节了。
“说说看,本宫命你去瀚海,是做什么?”又一个太子从屏风后走出,这是段怀璋最后一个影侍——当然,也有可能坐着的那个才是。
“这... ...殿、殿下这是?”陆昭明装出一副惊愕的样子左顾右盼,好像是真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一样。
“本宫,在问你话!”两个段怀璋同时疾言厉色。
“... ...殿下要卑职去,是监视段归等人可有异心异动... ...并随时回报,再无其他!”
“好,既然明白,就该用心办理,但切记不可坏了朝廷征伐黎越的大计,办得好,你便是东宫的侍卫统领,日后国之栋梁——不过,万勿自作聪明,若是通番卖国泄露军机以致战事受挫、皇嗣折损... ...本宫第一个不饶你!”太子神色一凛话锋急转,片刻之前还君贤臣忠的气氛瞬间就冷到了极点,陆昭明的身躯此时有些颤抖,而这恰到好处的颤抖让段怀璋非常受用。
“卑职不敢,卑职、卑职一定谨守本分!”陆昭明刻意表现出惊惧与欣喜交加的慌乱,于是凝重的气氛荡然无存。
“勿负本宫厚望,下去吧~”
“遵命!”
两个段怀璋用一般无二,略带笑意的诡异神色看着陆昭明离去,良久之后忽然看着对方齐声道,“利器良驹,可惜吕氏不能擅用啊~”
“才干、武功样样卓绝,为人却锋芒内敛,更兼贪如狼狠如羊,这种人倒也真的不像甘居人下之辈~”
“若是甘心为本宫鹰犬,那就养着... ...若是不听话,那就宰了便是!”
两个段怀璋一唱一和,竟仿佛自言自语一样。
陆昭明的身份早已曝露,若不是段怀璋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将段归和段宣忱、段之泓一网打尽,也许连第二次失败的行刺都不会发生。
第一次当街行刺之后,陆昭明等人的行迹就已经败露,之后祁环假意投诚,段怀璋便将计就计,有意引蛇出洞从而弄清这伙人的虚实。
谁知道对方不仅武功卓绝,而且还精通昔年碧海青天院的五鬼落魂针,这一次疏忽害他折损了四名影侍,不过也正因为这招引蛇出洞逼得陆昭明不得不出手,他才得以从尸体上发现了蛛丝马迹,进而追查到刺客的身份。
当他知道刺客竟然是先登死士的时候,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随即一个歹毒的布局立刻跃然于其脑海——段归虽已经是笼中之鸟,但一日不死他就寝食难安,于是他便有意将行刺之事嫁祸于段归,当然,最好是能将段之泓和段宣忱也牵扯进去。
可就在他动手的前一夜,刺客的巢穴却被一场大火焚成了焦土,三名主凶中一个被烧成了焦炭,两个逃之夭夭,而后一个自称陆昭明的喽啰前来自首,并声称行刺的主使正是段之泓。
这一切实在太过于巧合,而段怀璋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的偶然,所谓的幸运,背后大多都是别人设计好的陷阱。
于是他一面令人在江北打探,另一边暗中观察和试探,果然,这个叫陆昭
明的人不仅武功卓绝,心机城府更是深不可测——他谦慎恭顺又不乏能力,任何人都会乐意拥有这么一个得力的手下。
江北查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先登营戒备森严,更遑论其中的精锐死士。
可建康城里却有发现——祁玦和祁环藏匿到了横山郡王府,而在这之前曾与陆昭明有过联系。
这个陆昭明必定就是吕家派来的刺客主谋——他只算漏了一点,祁玦和祁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段怀璋的视线。
之后的事情基本都在段怀璋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想不到这个陆昭明竟然愿意亲赴瀚海,看样子先登死士也并非想传言中那么忠心不二,至少这个不是。
这样的人才居然被派来行刺,简直是有眼如盲。
段怀璋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绝对忠诚,臣子忠心与否,其关键在于主君的能力高低。
以牛羊驱虎豹,若是真有至死不渝的忠诚,那才是怪事。
而眼前的段之泓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只羊,段归就是那只虎,这个同盟早晚会有自相残杀的一天——假以兵权远放边疆,此战败,只需对黎越人许以小利,便足以让他们都葬身瀚海;而此战胜,则段归也必会加害段之泓,夺取兵权继而据地自守,他更可名正言顺兴兵讨逆。
况且有狐康和中行尧从旁掣肘,又有陆昭明通敌,这仗打得赢才是怪事!
此时的段怀璋面对万余将士,只能强装出肃穆萧杀,强忍着心里的窃喜和得意。
“先祖筚路蓝缕,自龙兴中原至今已远有千载,其间历五百八十四帝,虽经祸乱不断幸而皇统不绝,此即是我君臣一心,更赖尔士民用命!如今,宵小贼寇无端再聚蝼蚁,又欲犯我疆域,吾皇不得已兴兵戡乱于未然... ...但本宫以为,国之重器,不在疆界而在民心,民心若存,虽无立锥亦可东山再起,民心既丧,便有四海难免家国沦亡... ...是以社稷兴废虽在此一战,然比之将士生死黎民乐业,皇权富贵、江山谁属实无足轻重!故,本宫惟愿诸君此行不负父老,不负妻儿,尽兴而为!凯旋而归!”
段怀璋一席话令全场鸦雀无声,眼窝子浅的人已经开始牙关战战眼泛泪光,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果然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吼,“舍身护国,誓死效忠!”
“舍身护国,誓死效忠!”一声未落,校场内外便已声如雷鸣。
“本宫谨此樽血酒,敬祝诸公——武运昌隆!”段怀璋在最合适的时机举起手中的酒樽,在众目睽睽下磕破中指将指尖血滴入樽中,之后双手举着饮下一口,再将其余洒于黄土。
“太子殿下!永寿千秋!”本是老弱残兵,此刻却因段怀璋一席壮行的话语而士气如虹。
“三军听令!开拔,兵发啸月城!”段之泓看着段怀璋,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因为他从段怀璋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颓然和失落,而是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班声动,北风起,剑气冲,南斗平。
以此靖功当无不成,以此克敌定无不胜。
马佩金鞍人带铁甲,段怀璋一身戎装在正午的艳阳之下熠熠生辉,他今天刻意束甲前来,为的就是告知这些即将远行的将士,他,国之储君当朝太子,虽不能亲冒矢石与他们并肩浴血,却依旧心系边关与他们誓同生死。
老百姓从来都很容易满足,只要统治者表现出些许的同心戮力,他们便真的可以为之视性命如草芥。
而段怀璋一席民贵君轻的慷慨陈词,更足以令这些人笃定自己即便是马革裹尸,也会有一位贤明的太子为之黯然落泪。
所以他段怀璋才成了众多臣属拥戴的目标,更得以在立储之争中击败更受段耀宠爱的段宣忱——因为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和段宣忱一般坐着轿辇任人抬到这校场上来,或许是因为昨日又再通宵狂饮,所以直至现在段宣忱依然睡眼惺忪昏昏然似未醒转,一如马车里随着辎重军需一同启程的段归。
“恭喜太子,如今建康城中尽是您的天下了~”
“住口!国有天子,家有君父,天下二字岂是本宫所应觊觎!”段怀璋勒住缰绳,回过头逼视着身后的内侍,一身戎装的他此刻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更显得英明神武天威莫犯。
“是、是是,殿下,奴婢该死!”内侍惊恐不已,因为段怀璋极少发怒,而这一次他的眼神之中,凶光已如实质。
“殿下,如今建康城里只剩下一颗钉子,是否?”狐纯虽身为国舅,却颇懂得屈身守分,每每称臣而从不以长辈自居,此刻他有意落后段怀璋半个马身,有意无意地已经是在宣示君臣之分。
“舅父,你也糊涂了么?那颗钉子如今没了饿虎在旁护持,且一无兵权二无人脉,已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对本宫还有何威胁?”段怀璋催马前行,狐纯却勒缰驻足,原本险些并驾齐驱的两匹马再次拉开了距离。
“若他是当代花主... ...”狐纯似乎有些担心,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替段怀璋调查百花羞,可从上到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查了个遍,却对当代花主的身份一
无所获,几名暗中投效的花魁甚至也称从未见过花主,即便召见也是隔着层层幔帐——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年纪并不大,因为他不止一次召幸过属下,虽然每一次被召幸的女子都蒙眼束手,但她们无一例外地感觉到那是一个精力旺盛而且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我伺候过他,他绝不超过二十岁——只有毛头小伙子,才会那么猴儿急~那么粗鲁~那么,让人如痴如醉~”这是一个暗中投靠狐纯的花魁亲口所说。
段耀已然年近六旬,而且人过中年时便已江河日下未老先衰,是以皇室中二十岁以下的青年除段宣忱之外,就只剩几个旁支的宗亲。
“绝不可能... ...”段怀璋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俨然是对此结论极为自信,半晌之后,他看着狐纯疑虑重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着解释道,“舅父可还记得,琅嬛阁开市前夜曾有人向本宫投书,密报祁环投诚的阴谋,而那封投书的署名,正是‘花主’... ...他若是段宣忱,有什么理由帮我?”
“这... ...殿下言之有理... ...”
“本宫记得,黎越人精通驱蛇下蛊用毒,这些日子务必要小心谨慎,万勿让黎越的刺客,有机会害我皇室宗亲... ...”前方似乎已经隐约可见建康高耸的城墙,刺眼的眼光让段怀璋不由自主地伸手挡在了眼前,一掌宽的阴影之下,往日的慈眉善目已经荡然无存,一双眸子里此刻满是四伏的杀机。
“是,遵命,臣必定严加防范... ...只是,近日由于盘查行刺太子的刺客以致人手不足... ...是否?”狐纯当即会意,却做出一副愁容,只不过和段怀璋一样,两只眼睛里毫无仁义之色,尽是禽兽的凶残。
“尽力而为吧,官吏们日夜不息也是辛苦,父皇常叮嘱我等,吏民之力不可用尽,否则不生乱,便生弊啊~”
“是,吾皇圣明,太子高见!”
马蹄声有节奏地敲打着路面的青石,眼前已经是建康城高大的城门,段怀璋看着城门两侧屈膝跪伏的吏民百姓,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出一些平易近人。
所以他决定翻身下马,然后亲自牵着缰绳走近几步,准备展现自己的仁爱之心。
“诸位,平... ...”
“大胆刁民,竟敢仰视东宫,你是要刺王杀驾不成!”四周的百姓本就垂着头如鹌鹑一样乖巧,加上段怀璋翻身下马,身后诸多臣工自然也不敢高坐鞍上,于是人停步马驻足,接着一片寂静中,一声暴喝打断了段怀璋的发言,惊得他身后马匹顷刻间暴跳不止。
“大胆,护驾!”
“护驾!”
不等段怀璋反应过来,一种侍卫已经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间,跪伏着的吏民不明所以,几个没见过世面的起身就要逃窜,可堪堪直起腰就被眼尖的侍卫发现,继而几步赶上前一枪刺死当街。
临死前他也不明白,为何只是进城私会久未谋面的表姐,就莫名招来了杀身之祸。
人群在鲜血的刺激下乱作一团,那个侍卫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妥,因为他那一枪还未拔出,所有人已开始惶惶不安。
“啊~杀人啦~!”中年妇女的哭嚎终于摧垮了所有人的神经,然后人群蜂拥溃逃。
“不要乱!不要乱!”
“保护太子殿下!”
尘土飞扬之中只有一人笑得前仰后合,而段怀璋此刻正恨恨地看着他——他肯定那个引起骚乱的人一定是段宣忱,只有他会如此不知轻重,而他此时此刻还能笑得出来,更足以证明其人不识大体。
只是他却不得不承担管束不严,任由手下侍卫不明就里便肆意杀戮百姓的恶名。
“住手!都给本宫住手!”就在侍卫挥刀再砍一人的同时,段怀璋终于怒不可遏地上前一把抓住侍卫的手腕,在对方的错愕之中夺下刀来,然后反手一个耳光甩到了他脸上。
“刺客... ...往那边跑了!追!”段怀璋咬牙切齿,指着段宣忱步辇的方向,而之前那里确实刚刚跑过去几个身影。
他不能承认行刺之事子虚乌有,那便等于承认东宫侍卫视人命如草芥,所以他必须告诉那些慌乱之中不知所以的愚民——就在刚才,有人刺杀当朝太子。
“太子殿下小心!”
“你闹够了... ...没有?”
段怀璋正欲发作,因为段宣忱又站起身装出一脸惊慌指着他的身后,凡事可一不可再,他今天辛辛苦苦建立的仁君形象已经被他一句戏言化为乌有,再引起动荡,他便难逃滥杀无辜的骂名。
但他的怒火刹那间就随着生命烟消云散,一把尖刀穿胸而过刺穿了他的心房,刀头上血迹点点低落,心口的鲜血汩汩涌出。
随后刺客抽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地抹了自己的脖子,倒地之后那张黝黑的脸上依然得意洋洋。
众皆愕然,包括段宣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