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七章 段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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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复一脸的焦急,因为眼前的郎中正捻着他颌下一绺长髯中的几根白须满脸惆怅。

“病患重伤,又耽误了救治,这眼下么... ...”老郎中也是平京城里有名的坐馆医家,一向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负——以他多年悬壶的经历来看,其人也确实有自负的资格,只不过往往他这样的成名妙手都喜欢故弄玄虚,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彰显他的医术高明。

“大夫,求您别卖关子了,人究竟怎么样?”

“哎,气血瘀滞,神明失主,脉滑而沉... ...”老头索性闭着眼开始摇头晃脑,他终于放下了手里几乎要被捻断的胡须,转而用一根枯瘦的食指敲起了自己的膝盖。

“先生,无论如何您一定要设法救回他,钱不是问题!”赵复使了个眼色,下人便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哎~老夫又没有说他有性命之虞——此人身体之健硕老夫生平仅见,此时昏迷不醒无非是伤重以致神昏罢了,老夫开上两副生肌活血、补中益气的药,将养几天就没事了。”老者缓缓睁开眼,之前踌躇片刻间就变了胸有成竹的轻松,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气得赵复暗暗捏了捏拳头。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先生这边请!”郎中一番声情并茂让赵复心头火冒三丈,但还不至于为了这种事节外生枝——他强忍着怒火挤出了一脸的感恩戴德把郎中恭敬地送出门外,可藏在身后的拳头却被捏的咯咯作响。

大夫出门,一旁的司徒靖和褚竞雄终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二位,大恩不言谢!”赵复回来后反手关上房门,随即双膝一跪让两人惊得齐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赵掌柜... ...没这个必要!快起来!快起来!”司徒靖和褚竞雄两人伸手相搀,可赵复竟然微丝不动,他们这才发觉眼前这位赵老板的身手也绝不简单。

“不,二位上座,在下这一拜非为我个人的前程又或者段将军这条命,实乃是为了我吴国千万黎民——二位有所不知,段氏皇族自败退江东之后不仅不思进取,反而奢靡之风日盛... ...公卿贵胄皆妄图倚仗岚江天堑偏安于一隅,更有甚者为了些许小利结党营私彼此倾轧!僭君更是坐视朝纲败坏而不思整饬... ...若不是还有殿下和百里大人等忠臣良将勉力支撑.. ...恐怕不等周兵南下,江东便已自生内乱... ...”赵复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他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段归痴痴看了好久,才有转头对二人说道,“在下实在是谢二位解民于倒悬,区区一跪何足道!”

司徒靖久久不语,自己何尝不是怀抱着赵复这样的一腔热血踏上仕途,可不知何时,这一腔血便已经凉到了只剩下钻营苟安... ...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生不逢时又或者不得其主何尝不是最大的悲剧。

他也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放浪不羁的粗鲁武夫原来也有兴复救亡的大志,更想不到这无赖的身边居然还有赵复这样赤胆忠心的贞良。

“赵掌柜言重了——大丈夫一诺千金,他重义轻生甘冒奇险,我又如何能弃之不顾?”

“不管怎么说,二位日后若有吩咐,只要不涉家国大义,不违背殿下旨命,昭阳号上下包括赵某在内,必定万死不辞!”

“...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褚竞雄一直面带忧虑之色,她所担心的自然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兄弟——而今司徒靖的身份恐怕已经曝光,万一有个不知轻重的多嘴,百十号人便要跟着受池鱼之殃。

“此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不是对二位不放心,只是现在外面搜捕甚严,二位在我这里更安全些,当然,殿下也就更安全些。”

“好吧,不过麻烦你帮我们捎个信给大锅伙的兄弟——把这个交给洪六,告诉他我俩没事,让他这些日子带着兄弟们避避风头不要惹是生非,我担心司徒的身份... ...”褚竞雄拿过一张纸刷刷点点随意画了几笔,一只插着五炷香的大碗便跃然纸上——大碗代表乞食天下,五炷香敬的是天地君亲师。

江湖规矩,龙头可烧五炷香,辈分低一等,敬香便加一炷。

“嗯,你们放心休养,外面的事,我会安排——哦,二位的房间就在隔壁,我住那边,有事随时叫我就好。”两间厢房一东一西,赵复把东厢让给了他们,自己则屈居西厢以便日夜照料。

“有劳赵掌柜。”

“不必客气。”

岁月是最善忘的,五天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可平京城里搜捕乱党的喧嚣已经渐渐归于平静。

小院里树影摇曳微风徐徐,本该安逸逍遥的氛围下却是两个人各自阴沉着脸。

司徒靖完全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其实根本不用赵复的人去打听,朝廷已经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都写在了告示上——逆臣淳于彦、安敬思挟持帝后意图谋反,所幸太后深明大义临危授命吕奕、慕流云和柳慎之三人率众平叛,这才免了社稷之危。

老丞相吕放因亲冒矢石以致旧疾复发,不得已辞官致事;逆臣安敬思授首,夷三族;逆臣淳于彦因昔年拥立之功赐自尽,满门抄斩。

太后撤帘归政,天子改元建章,大赦天下。

文告之中既没有提到他也没有提到段归

,天子只是对吴国一众使臣参与护驾大加赞赏并赏赐了至少五倍于吴国贺礼的财物,仿佛两国不是敌国而是友邦一般。

而越是这样,段归则越不安。

他依旧很虚弱,吕奕那一枪说重不重,但也绝对不轻,而且紧随其后的死里逃生更令伤势加重,死里逃生之后他便昏迷了整整三天,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何人主政,当知道新君振威,吕放辞官,吕奕官拜太尉之时,他笑得伤口险些再次崩裂。

“这个疯子,不光是自己的命,连亲老子都豁出去了!”或许是笑了许久终于牵动了伤口,他龇牙咧嘴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很是沉默了一阵。

司徒靖则似乎很是松了一口气,好像是庆幸某些会让他左右为难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他沉吟了许久之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便再也没有提过淳于瑾半个字。

倒是褚竞雄很不忿淳于瑾的遭遇,她觉得一个人若是失去了自由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幸福,但是段归却告诉她,人在萧墙之内,能活着还能锦衣玉食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黯淡,似有所指。

更令她愤怒的事情发生在流民营,新任丞相邓彻一纸文告就让她的大锅伙少了一半人。

“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别让老子逮住他们!”褚竞雄飞起一脚踢向木人桩,碗口那么粗的桩臂应声而断。

“你也不必这么激动,说句老实话,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继续当乞丐花子... ...”司徒靖站在她身后三尺外,有些胆怯地说道。

“你!”果不其然,他话音未落便是连环三脚势如骤雨狂风而至。

“别别别,娘子息怒,我错了还不行么——但是话说回来,不过就是疏浚一下门前的沟渠,朝廷就送房子还按月发口粮,换做你,你不去?”司徒靖倒不是打不过褚竞雄,只是刻意容让罢了——她家传的十三式飞燕回翔腿法虽然别具一格,不过司徒靖的袖里乾坤却是其天生的克星,只要缠上她便只能乖乖地被司徒靖擒到怀里。

“你有本事别用你这娘们唧唧的东西——你说你一个大男人,不用刀不用枪偏偏摆弄这两根软趴趴的破玩意儿,还要在上面挂两个这东西,你恶不恶心!”

“... ...你可不要小看它,我是不喜欢血腥所以才改成这个样子,你若是见识了我那师弟的手段... ...”

“嘁,吹吧你就!”

“想看看?”

“不稀罕!”

“最好没有那一天,说实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尤其是他弟弟... ...”

司徒靖一提及自己的师弟,立刻少有得露出骇然之色。

“对了,我教你袖里乾坤如何?你下盘功夫不弱,只是你这功夫只适合贴身缠斗,这袖里乾坤正好可以取长补短。”

“哼,愿意教你就教呗~”

“那你就别生气了,平心而论,你是希望弟兄们生生世世都窝在流民营那种地方做个见不得光的鬼,还是在太阳底下的平京城里堂堂正正地当个人?天子锐意革新,这是利民的好事~”

“我... ...”褚竞雄无话可说,谁不想堂堂正正的过太平日子,如今有了机会,她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呢?

“行了,随他去吧,这政令若是能得以贯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依我看用不了一年,流民营这地方恐怕就会不复存在了... ...”新政里的要害当然瞒不过司徒靖,几乎一摸一样的奏章他在初入仕途之时就曾经上呈了不知道多少回,可惜都如泥牛入海。

而其中以征代伐的举措更是令他拍案叫绝,老实说,他从未想到过还能化贼为兵——所以他更加不相信这三条会是出自邓彻那个老貔貅的手笔。

“流民营没了... ...那我们去哪?”褚竞雄倾听着他的心跳,春葱一样的手指在他胸口微微颤抖,总是春风洋溢的脸上少见地染上了一抹哀怨。

“到时候再说吧... ...若是海晏河清,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司徒靖看着头顶湛蓝的苍穹,轻抚着怀中柔顺的秀发——新君的隐忍和深谋远虑令他折服,而火速颁行的新政忽然间就让他有了长天壮阔之感,几乎按捺不住立刻与怀中佳人携手天涯的冲动。

“滚你大爷的!老子堂堂丐帮龙头,自打认识你就没遇上一件好事!现在更好!混到连窝儿都快没了!你还想老子跟你浪迹九州喝西北风啊!”褚竞雄忽然抬手就是一巴掌,司徒靖不闪不躲,啪的一声过后脸上便肿起五个指印。

“手疼了吧?别生气,别生气,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我司徒靖发誓有生之年保证你三餐不断有瓦遮头... ...实在落魄无依了,大不了干回咱们的老本行,我讨饭养你呗~”他轻轻抓起那只玉手揉着已经有些肿痛的面颊,直视着对方好像还隐隐冒着火光的柳眉杏眼,满脸都是还欠一巴掌的下贱样。

“我... ...行,算我上辈子欠你的——来世,你得变个娘们,换老子好好心疼心疼你!”褚竞雄话说的咬牙切齿,身子却是又往司徒靖的臂弯里挤了挤。

“好好好,你说了算。”

二人正缱绻情深之际,忽然一阵掌声响起,司徒靖回过头就看到上身缠满了绷带的段归正倚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两人不住地拍手。

“段某也算是久历风流阵的花丛宿将,可真是从没见过像二位这么缠绵的,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段归挤眉弄眼地不住用眼神羞臊着司徒靖,缠绵二字一语双关,显然是在调侃他挨的那一巴掌。

“有话快说,没事就滚回去躺着!”褚竞雄头都懒得回,但一声断喝愣是让段归也不由得一哆嗦。

“其实段某也是无意中听到二位在院子里的... ...款款情话,既然你们无处安身,有没有兴趣跟我往江东一游?”

“跟你走?”

“二位不必急着回答,段某确有借重二位,尤其是司徒兄之意。不过么,段某也深知这贤才如美人,强求不得——所以二位若是愿意跟在下回去,愿意为段某出谋划策段某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段某也会待以上宾之礼。”

“你现在说的好听,到了你的地头,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褚竞雄鲁莽,但却不是傻子,非但不是傻子,甚至可以说很聪明。

“姑娘,多虑了,我若是要用强,眼下这昭阳茶庄里,与我的大营又有何区别!”段归神色一冷,随即双手拍出了清脆的两声,紧接着墙上门外屋顶就涌出了十几条人影,各个手持利器。

司徒靖毫不意外,甚至连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他环顾四周之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继续定定地看着段归,既不开口,也不动手。

段归一笑,大手一挥那些人又瞬间没了踪影。

“何况我即便能强留二位,难道还能强迫二位由衷襄助?若有这个本事,段某又何苦舍生忘死的为了个半老徐娘拼命... ...”

“你们随时可以走,绝对没人敢横加阻拦,这些人是我的护卫而已——司徒兄,恕我直言,你有才能却绝非惊世骇俗,我看中的是你有一颗济世之心,更有信心可以让你不再明珠蒙尘... ...但你如果选择与佳人携手江湖,那段某也绝不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俗人,江湖路远,你我有缘再见。”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因为司徒靖目光冷峻神色骇人,似乎随时都可能发难。

段归伫立片刻,好像是想要看到发生某些变化,但对方凌厉的眼神传达给他的只有失望,终于他长叹一声黯然转身,沮丧地抬起左手挥别身后的两人。

“谁说我们要走了?”司徒靖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笑了,之前紧绷的脸谱立刻伴随着令人如沐三春的笑容雪化冰消,他似乎对段归的失落和沮丧意犹未尽,“不过你别误会,我夫妻二人只是久慕南疆的天高云秀,打算去冶游一番而已,或许数月,有可能经年,一生一世也未可知,只是绝无卖身投靠之意。”

“段某说绝不强求便绝不强求,假如你们愿意的话,一间房子几亩薄田段某绝不至于吝啬,随时想走段某必定十里长亭把酒相送!”段归瞬间喜上眉梢,明明刚才还落寞不堪的背影一刹那就愉悦得像个孩子,“今晚我做东,咱们欢喜天去一醉方休!”

“殿下,自重,您的伤... ...”赵复好巧不巧地就在他得意忘形的同时推门而入,他错过三个人之前的所有正色庄容,却正巧看到了段归的手舞足蹈和猥琐庸俗。

“要不... ...你今晚自便?”段归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对赵复有了一种类似于畏惧的情绪,只因为他每次想要纵情声色的时候都会适时的看到赵复那张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

“不行,您如果执意如此,属下必须寸步不离!”

“... ...对了,百里大人那边怎么说?”段归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他几乎是满脸委屈地瞥了瞥一脸正色的赵复,然后像是个被大人当场抓获的淘气包一样有意岔开了话题。

“回殿下... ...”

“你能不能换个称呼?”段归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自己身边安排这样一个刚直不阿的家伙——虽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从善如流是一回事,欣然与否则是另一回事。

“尊卑有别... ...”

“得得得!你说,你说... ...”一看到赵复抱拳拱手昂然振声,段归立刻自觉地选择了收回前言——因为那个动作之后往往便是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段归依稀记得当年的赵复是个谨慎沉默的人,这也是他入选潜伏平京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一别经年,再见之时他却蓦然发现这个行伍出身的亲信竟然学了一肚子他最头痛的人伦纲常。

“百里大人说休战合约一事已经基本议定,剩下的便是正式递交国书,他还问殿下的伤势怎样,何日可以启程返吴——我按殿下交代的一字不差转告了他,此时他应该已经去递交离境的照会了。”

“嗯,好,那我们就趁剩下的这几天好好领略一下这平京的风光吧——下次再来,说不定就风光不再喽~”段归语带惆怅,神色中似乎满是对于此间珍馐美馔和醇酒佳人的依依不舍,“哎,罢了,既然分别在即,那今晚的送行酒我们不好越俎代庖了,还是让我们赵大爷慷慨解囊吧~”

段归向赵复眨了眨眼,半倚着门框比着兰花指对他挥了挥手,矫揉造作的样子实在像极了那些沉沦于三等下处的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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