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真是你的旧相识?”
“绝不会错,他脸上的那个面具实在太显眼了,况且刚才我有意找他攀谈了几句——此人必定是锋镝营的沈稷无疑。”
“锋镝营... ...这么说,放火行刺的便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拨人。”
女子掀起面前的罩纱,赫然竟是段歆柔,而她对面那个略有些府中的富家子弟,自然便是乔装改扮的叶浚卿。
“也许吧... ...县衙失火如果是他们所为,那沈稷当时应该正在火场中才对——可火起之时他才慌忙而去,依我看他更像是去救人,但小心无大错,我们暂且静观其变好了。”叶浚卿背负双手,盯着窗外刺眼的火光悠悠说道。
“你... ...希望和亲之事促成么?”
“... ...希望又如何,不希望又如何,殿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以身许国,叶浚卿身为人臣,唯有成全而已。”
“我是段家的女儿,不能坐视父祖的基业沦亡... ...今生对你不起,来世定当... ...定当... ...”段歆柔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隐现泪光,说着说着便垂下头去紧咬下唇嗫嚅着,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最后那几个字。
“好了,殿下不必说了,事已至此再讲这些已无意义——你放心,叶浚卿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必定将殿下送至平京。”
说完,叶浚卿恭敬地施了一礼后便转身出了房间,他看不到段歆柔哀怨的眼神,或者说他不想去看,因为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北周使臣已将消息送回,从那一刻开始,段歆柔已是北周的皇妃。
衙门四周已经未满了人,知县站在大门外一脸的惶恐不住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他的手抖得好像古稀老人一般,若不是旁边有师爷扶着,他难保还能站得稳,因为此刻只要是个人都明白,一旦里面的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他顶着纱冠的脑袋能保住已是天恩浩荡,至于仕途,自然从此无望。
叶浚卿不敢靠的太近,因为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巴不得避嫌,于是他只好和那些围观的百姓一起远远地看着热闹——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那些衙役们虽然忙忙碌碌地脚不沾地,但却始终只是在县衙外来回地溜达,而县衙里面居然也没有半个人出来过。
显然,那知县的恐惧中有些不为人知的缘由,而这缘由肯定比失职要严重地多。
一道黑影跳墙而出没入穷巷,接着又有十几条人影从县衙的侧墙跳出来,在衙役们的追捕之下逃之夭夭,那县令见此仿佛送了一口气似的几乎瘫坐在地,随即又着急忙慌地冲进了火势渐熄的县衙过了许久都不见出来。
仅剩的衙役们也跟着一拥而入,片刻之后十几具衣着各异的尸体就被抬了出来,百姓们此时一哄而上都想看个究竟,叶浚卿自然也随着人群涌上前去——他同样好奇是什么人胆敢行刺,因为他确定之前来去无踪的那些人必定是沈稷和他的同袍。
“这不是一刀仙么!”人群中有一个声音惊呼道。
“一刀仙?朝廷通缉了五年的那个独行盗?”
“好家伙... ...居然敢行刺送嫁使团,倒也是条汉子... ...”
“呸,汉子个屁,他可不是因为看不惯朝廷委曲求全才出手的——据说江北的一线牵发了悬红,取长公主一
根手指都能得千两,若是能拿去首级,啧啧啧... ...”
世界上有两种秘密永远守不住,其一是关于女人的,其二就是关于钱的,即便这些江湖客大多不希望别人得知此事,而一线牵也并没有刻意大肆宣扬,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以至于连普通百姓都言之凿凿。
叶浚卿恍然大悟,难怪刚离开滁州就遭到了刺杀,原来段歆柔已经成了个炙手可热的钱袋,里面装着的不仅是花天酒地的逍遥,更可能是后半生的富贵荣华。
“羡慕你也去啊?就在里面,反正只是个卖身给敌国的贱人... ...”
“嘘——你不要命了!”
叶浚卿听着耳边的污言秽语,恨不得立刻将这两人挫骨扬灰,但即便真的这么做了又能如何,有这种想法的江东百姓何止万千——大战未起之时他们比所有人都热爱这片沃土,恨不得将卖国的贪官污吏们刀刀斩尽个个杀绝;可一旦战火肆虐,他们也是最先开始咒骂当朝并举家逃逸的,急切之状,仿佛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世上从来不缺这种人,偏偏无论哪朝哪代,这种人都可以凭着舌灿莲花和摇风摆柳活得比其他人更好一些。
围观的百姓始终见不到一具女人的尸首被抬出来,于是失望地散开了,叶浚卿也不打算继续留在这是非之地,于是他转身往闹市的方向渐行渐远——那里的小摊贩们正准备开张,今晚注定会有个好买卖,因为刚刚目睹了一场好戏的百姓们实在需要喝几两酒然后聊个痛快才能安然入睡。
叶浚卿来此却不是为了买醉,他必须保持清醒,但他又不想这么早回去那间客栈——护卫的事情完全不必他操心,且不说贼人刚刚失手损失惨重,就算是他们有心卷土重来也必定不能成事,因为包括段歆柔自己在内,知道她真正行踪的也不过是五人而已。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草率地接下这个差事,自从离开了建康之后,经过的每一个时辰对于他都像是被凌迟一样难熬。
走着走着竟已四下无人,此时叶浚卿才发觉也许他并非有心去凑什么热闹,反而是在下意识地躲避着人群,于是他停下脚步,索性坐到了一旁早已打烊的店铺前,背靠着门板仰望苍穹,一阵沙尘扬起,眼前霎时间变得朦胧。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人从街角疾步而来,看样子似乎受了不轻的伤,黑衣人似乎将垂头丧气一般坐在台阶上的叶浚卿当做了醉汉,于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躲进了他身边窄巷的阴影里。
很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同样的方向传来,一群衙役杀气腾腾地冲将过来,走过叶浚卿身边时,其中那个最为凶恶的忽然停下脚步,然后走到他身边飞起一脚就将他踢了个跟头。
“他妈的!看见有人过去了么?!”
“... ...那边。”
“哼!算你识相,追!”
叶浚卿随手一指,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指的是何方,总之不是五步之外的那条窄巷。
“人已经走了,出来吧。”叶浚卿依旧躺倒在地上,两眼直愣愣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多谢... ...是你?!”黑衣人捂着胸口从阴影处现身,脸上那只飞鹰正在月下闪着寒光。
“兄台,你这是?事不宜迟,快走!”叶浚卿当然不会脱口而出沈稷的名字,不过他还是装出
一副偶遇之后的诧异,起身拉起沈稷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客栈就在府衙旁,沈稷脱了一身夜行衣之后和叶浚卿好像买醉归来似的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进了大门,两人进屋之后没多久,小二便知趣地端来了醒酒汤和洗脸水,随后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直到叶浚卿扔了一锭银子之后才千恩万谢地离去。
“多谢相救... ...”
“兄台客气了,有道是相逢即是缘,何况兄台你还让了上房给家姊,应该的~应该的~”
“刚才的事,你最好当做没看见——不过你放心,我等是朝廷的侍卫,绝非贼人,只是碍于事关重大不可对任何人曝露行踪,这才不得已要逃避本地衙役的追捕... ...”沈稷一番谎话说得颠三倒四破绽百出,好在叶浚卿并不打算拆穿,所以立刻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连连称是。
“是是是,那小人告退了,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守口如瓶!”
“慢着... ...”叶浚卿作势要走,沈稷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出口阻拦——叶浚卿闻声顺势跪倒连连叩头,只不过沈稷看不到他脸上的窃喜。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绝不敢泄露半个字... ...”
“你,家乡何处?”
“小人祖籍桃源县。”
“荆溪口以南的那个桃源县?”
“正是,正是,家乡因地处百里蔓桃林之南,故得此名... ...”
“... ...行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不能恩将仇报杀你灭口,只是你见过我的真容又知悉我等身份,委实大意不得... ...明日起你姐弟二人随我等一路南去,到了桃源县就放放你们回家——你若是不愿意,我只能现在就结果了你。”
沈稷的手摸向了背后的弓,刹那间房里冷得好像数九隆冬一般,叶浚卿感到阵阵的寒气直入骨髓,不用演便已经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是是是,小的遵命,小的这就去和家姐说... ...就说镖头和我们同路,沿途也好有个照应。”
“去吧。”
叶浚卿闻言如蒙大赦般赶忙离去,转身就进了段歆柔的房间。
“你... ...无礼!”时值午夜朗月高悬,正是寻常人家将歇未歇的时候,叶浚卿忽然推门而入自然令段歆柔有些惊愕,只是烛影摇红之际她脸上除了愠怒似乎还带着几分羞怯,只不过幔帐之外的叶浚卿自然看不到她如花娇靥上那隐隐的期待。
“... ...殿下恕罪,长话短说,臣想到了一条妙计,可保万全。”
“万全... ...你可知我为何点你送婚... ...”
“那些锋镝死士果然是受命暗中护卫送婚使团以防不测的,既如此我们大可跟着他们一路前行,谁能想到真正护卫殿下安全的居然是吴国细作呢?如此有大队殿后为诱饵,又有锋镝护卫左右,这一路定然万无一失——殿下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要休息了,出——去!”
叶浚卿兴冲冲地进来却是灰头土脸地出去,而段歆柔则起身锁了门之后将自己捂在锦被中银牙咬碎两颊飞红。
“让你出去就出去,真是个木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