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都给老子滚!”
帅帐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本该条理分明的案头此刻却是一片狼藉,地下倒着两个空着的酒坛,一个还在兀自画着圈,另一个却早就滚到了角落静静张着大嘴,似乎是在惊诧于座上之人的邋遢和颓废。
自从中行伦叛乱的消息传来后,他就像是被一记重锤彻底打断了脊梁的败犬般颓丧。
一着棋错,满盘皆输,就因为自己忽略了这个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不仅荥山失落,连九真都险些易主——他万没想到甚至连自己身边都潜伏着那老贼的亲信,那一夜若不是横天刀在手乌骓马在侧,他恐怕已经被那数千乱兵斩下了首级。
虽然靠着掌中刀胯下马和忠心的将士得以火速弥平叛乱,但自此之后他却落下了一块心病,总是看谁都像是中行伦的奸细,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用阴恻恻的目光偷偷盯着他的要害,每一只手里都攥着可以要他命的快刀。
这种无时无刻萦绕在周围的危机感彻底击溃了他自幼戴在脸上那副勇猛刚毅的脸谱,裸露出了隐藏其中那个怯懦多疑的真容——他害怕极了,以至于不敢让任何人靠近他五十步以内,往日来往络绎不绝的帅帐如今已然成了禁地,即便是亲信禀报军情,都只能站在门外高声呼喊却不得入内。
实际上他也很久没有认真处理过军机事务了,这些天以来只有酒能让他获得片刻的安宁,每每酩酊大醉之后的梦境里,他才会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中行瓒,而不是现实中这个烂醉如泥的可怜虫。
饭菜也只得放在了门口,卫士不过多说了几句要他善加保重之类的话便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中行瓒自顾自端着手里又已经半空的酒坛不知嘟哝着什么,也许是在怀念往昔的峥嵘岁月,又或者是在痛骂那些害他沦落至斯的卑鄙小人。
“主公... ...”
“滚!滚!有多远... ...嗝~滚多远!”
“主公!大敌当前,你如此颓废,莫非是要将越州拱手他人么!”
一个七尺多高的汉子一把推开了紧闭的大门,满面怒气地大踏步地走到中行瓒面前,不等他发怒便一把抢过了酒坛狠狠扔在一旁砸得粉碎,然后目光如炬瞪视着对方,丝毫不惧中行瓒眼中的盛怒和杀机。
“妈的!老子宰了你!”中行瓒暴喝一声后伸手便要去扯身后的横天刀,以他的臂力自然应该是刀随心动,轻轻一挥之下眼前这该死的奴才便身首异处才是。
“锵~”可现实偏偏事与愿违,横天刀被他伸手一拽反而怦然坠地,刀锋立时入土三寸,一挥之下竟然仅仅扬起了一蓬沙尘,旋即又再次低垂,一如中行瓒摇摇欲坠的身躯。
“主公!勇生是主公之臣死为中行之魂,您若是想要我这颗脑袋,又何必劳动横天的大驾?可主公你看看自己,如今还是那个勇冠三军的中行瓒么?!你还举得起刀,跨得上马么?!方今中行伦手中只有三五千人马,我等只需袭破荥山诛杀老贼,则还有一线胜机,何必如此灰心丧气!可若是继续坐困愁城终日买醉,待其聚敛人马回师西来与司徒靖合围九真,我等就真的死无全尸了!”中行勇猛地跪倒在地,垂头却不丧气地振声道。
他似乎不怕横天的刀
锋,因为他只差半寸便要将自己的脖子贴了上去,似乎只待中行瓒一声令下,他随时便会割断自己的颈项。
“你是、你是... ...嗝~阿勇?”中行瓒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若不是对方自陈身份,他那双早就朦胧的醉眼已经几乎分不清高矮胖瘦。
中行勇,中行瓒未出五福的堂弟,关系一直不远不近,一来是因为其人既无中行悼一般的勇猛又不似荀氏叔侄般智计百出,自然难入中行瓒的法眼;二来他虽然忠心有余却不善言辞,为人更是木讷不知变通,所以总是和荀临荀复一起出言不逊,常惹得中行瓒暗地里大动肝火,因此更是不得亲近。
但中行瓒也深知他忠心可用——其父母早亡,自小便由中行赜抚养长大,论起血缘或许不算亲近,但若说情感,满门之中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其人能力实在太过于平庸,以至于当年中行赜有心将其提拔作为儿子的臂助,都不知该如何入手。
“主公... ...今日勇即便一死也要让您清醒过来——中行家,不可以亡于那些小人之手!”中行勇咬着牙闭着眼,猛地向侧面一甩头,眼看着刀锋就要撞上了脖颈,以横天之锋利和他决然之态,须臾之后必定的是身首异处血洒一腔。
然而他撞上的却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中行瓒的手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半惊半醒的他急急伸手拦在了中行勇和横天刀之间,稍晚一息,恐怕帅帐里便已多了一具尸体。
“阿勇... ...好!很好!果然贫家甄孝子,板荡显忠良——说吧,你有何计策力挽狂澜?”中行瓒面露期待之色,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殷切地看着中行勇,一双醉眼却看不出对方脸上的尴尬和无奈。
中行勇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哪里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计策解决眼下的危局?
司徒靖大军枕戈待旦,归阳距九真也不过百里之遥,这边只要稍有异动对方必定趁虚而入倾力攻城,而中行伦叛乱的时机如此巧合,只能说明已经和司徒靖通同一气,甚至可能得到了朝廷的封赏承诺——此时此刻,他其实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按兵不动是坐以待毙,回师平叛却会示弱于人。
中行瓒很清楚,一旦自己离开九真,司徒靖麾下的黎越铁骑攻破城池只在旦夕之间,届时他和他的将士即便能夺回荥山城,也是坐困孤城无力回天——或许,他还可以凭借悬壶司里秘藏的那些摄魂香拼一个同归于尽。
“主公,依我之见,莫如分兵... ...”中行勇蹙眉思索了半天,终于开口道。
中行瓒闻言一愣,继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来,随即起身拍了拍中行勇的肩膀说道,“妙计!妙计!不想你竟然还有统兵布阵之才!为兄我这双眼睛真是摆设,这么多年居然将那些废物和小人视若明珠,全不知栋梁在侧... ...阿勇,委屈你了!”
中行瓒又再摆出这副虚伪的礼贤下士之态,全不顾中行勇面露难色当场便鞠了一躬,随后起身更是执手相望,似乎全然看不到中行勇眼中的厌弃一般。
双方自小在同一屋檐下长大,若说是彼此不了解那简直是笑话,中行勇也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认为自己才华盖世或者勇力过人,自忖中人之姿的他想来满足于恪尽职守,从
来也不做那些一朝平步青云的大梦。
而他更了解中行瓒,若说他和自己的区别,那大概就只有那一身蛮力而已,中行勇常替他庆幸身边还有荀氏叔侄辅佐,可谁知道这厮竟然脑子一热就挥军将自己的辅翼斩了个齐根断。
眼下他又摆出一副将遇良才的德行来,让中行勇怎能不觉得反胃——忠心归忠心,但他却不会因为忠心而颠倒了起码的是非黑白,否则他早就和中行惗一样飞黄腾达了。
“主公,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臣请领一半人马据守九真,主公可带其余人马回去收复荥山——臣自知能力不济,在主公捷报传来之前绝不会轻易搦战,不过还请主公赐下帅旗,以便臣这些日子在城里虚张旗号以作疑兵。”中行勇的建议谈不上是什么妙计,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出路,若是换做他去带兵平叛而中行瓒留下守城,他自问怕是斗不过那个老奸巨猾的中行伦。
平庸之人若是有些自知之明,倒也不失为干练之臣——可惜中行瓒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而且他闻言立刻便怀疑起了中行勇的动机。
中行勇自然猜不到面前这个愁眉紧锁之人是在怀疑自己是否有心赚他离城后便将九真献与司徒靖,实际上以他的智略能想到中行瓒在怀疑他是否守得住城,便已经算是机灵了。
“... ...对方可是那个奸狡的司徒靖,你?”想来想去中行瓒也只能问出这么一句来,他即便是酩酊大醉也不至于直接去问对方是否有意投敌——实际上他喝下肚的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多,从他湿透的前襟就看得出那三坛子酒里至少有一半是洒在了衣甲上。
“主公放心,臣闭门不战就是——九真城高池深箭支充足,加上还有半数兵马助臣守御,半个月之内应当无妨,但若是再久,臣就不敢断言了... ...”中行勇既没有过分谦虚更没有夸大其词,领兵两万守城半月确实是他的能力极限,同时他也很清楚中行瓒的本事,虽然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般盖世武功,但以十敌一收拾一个老迈昏聩的中行伦却也不在话下。
可偏偏这话到了中行瓒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半月之内若是你胜不了中行伦,那老子便索性开城献降,到时候你别怪我不仗义。
在经历了中行惗和荀氏叔侄的背叛,甚至连行将就木的中行伦都可以将他玩弄于鼓掌之后,此刻的中行瓒实在已经没有胆气去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从小就平庸厚道的中行勇也是一样。
“不妥,司徒靖诡诈难防,而中行伦昏聩老迈,孰强孰弱不言自明... ...这样吧,我留在九真防备归阳大军,你带三万将士前去荥山平乱——那老贼不过三千人马,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堪以一当十... ...待你到了荥山之后便四面围城日夜以弓箭袭扰,不出十日老贼将自溃,但切记不可顶风攻城... ...”中行瓒最后一句话在中行勇耳中显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主公有令,他自然照令而行。
中行勇至此都没能看出中行瓒的疑虑所在,因此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便点头称是得令而去,他很清楚自己可能不是中行伦的对手,但比起司徒靖,中行伦那边无疑简单得多。
只不过他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安,似乎此行还有些他没料到的意外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