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谁?谁... ...来啦?”
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塌上,胸口不断起伏着,喉咙里不断发出干涩的喘息,却好像只有出气却没有进气一般,随侍在侧的侍女贴近他耳边叫了他好几次,他这才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从嘴里硬生生挤出了几个飘忽不定的字来。
无论怎么看,中行伦都是行将就木的老朽,哪里有半点枭雄之态。
“晚辈荀复,参见老大人~”荀复竟然亲自持书回到了荥山,而且一路之上几乎没有任何麻烦——中行瓒得知荀临和他投降了司徒靖之后当然怒不可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介书生居然有胆子穿州过府再闯龙潭,整个越州都知道得荀氏叔侄首级可赏万金,但谁都料不到这值钱的脑袋居然会略略乔装之后再与他们擦肩而过。
“是,咳咳咳~小荀复来了啊... ...你叔和你婶还好吧?”中行伦闻言竟是毫无波澜,仍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荀临的妻子中行滢早已离世多年,而其中的因由应该没人比他更清楚。
“大人,今日风清气爽,怎么病势还是这般沉重啊?”
“唉~老啦,咳咳咳~这身子骨啊... ...大不如前了... ...呃~咳咳咳咳~”刚多说了几个字,中行伦便又止不住地咳起来,一旁的侍女赶忙拿过丝巾热汤,又伸玉手对着胸口好一阵的摩挲,这才缓过了他的一口气。
“晚辈此来他意,只因寻得了一副顺心理气重焕生机的妙方,不知老大人可愿一试?”说着话,荀复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上面无名无款只有一道火漆封印,随后交给一旁的侍女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 ...咳咳咳咳~多谢多谢,老夫收着了,咳咳咳~老夫身子骨不中了,就不留你了——你,带荀公子下去休息吧,他若是要走你们就替我送送,不必来报了,咳咳咳~老喽~老喽... ...”只是扫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漆,中行伦便突然下了逐客令,随后便由两个侍女搀扶着往卧室走去,甚至没有对荀复道个别。
只不过他走的时候,苍老枯干的手里仍旧仅仅捏着那封书信,而且字里行间似乎是有了几分清明——至少他知道荀复已然不是住在这荥山郡里了。
荀复何等聪明,片刻的愕然之后当即会心一笑,接着躬身施过一礼后由侍女引领着退出了房门。
中行伦的府邸远比不上族主家那么恢弘,但七进的院子里要寻到一件客房还不成问题,只是这间客房却远到足足让他走了近一炷香的功夫。
“公子,请休息吧,晚膳稍后就送来——有任何其他需要吩咐一声即可,奴婢就在门外侯着。”侍女说完嫣然一笑,既大方又不失妩媚。
“姑娘,府中就没有其他下人么,这毕竟男女有别... ...”荀复奔波数日风尘仆仆,本想趁此机会洗个热水澡,但面对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
“这... ...实不相瞒,府中确实都是女眷,因为除了老太爷之外再无男子,所以... ...”侍女闻言先是噗嗤一乐,随后依旧落落大方地解释道。
中行伦有二子,长子早已战死沙场
只有长媳寡居至今,而次子官拜东宫太子洗马,阖家都在建康——他显然是有意遣散了府中所有的男丁只留下女眷,反正他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儿也闹不出什么艳闻轶事,二来府中一个男丁都没有,也正好让中行瓒父子对他放心。
“... ...那,麻烦帮我准备浴桶和热水。”荀复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开口了,对他来说肮脏污秽可能是比死还要难过的一件事。
“好的,公子稍待。”侍女离去之前留下了一个令他颇为在意的笑容,撩得荀复浑身又麻又痒。
浴桶很快就准备好了,那侍女和几个同伴却笑盈盈地站在一旁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公子,请更衣。”之前的侍女捧过一套崭新洁白的内衣,虽是螓首低垂,却分明看得出粉面含春眼带桃花,那一身轻纱之内更有着风月无边,令他不由之主移开了目光。
一见他两颊泛红,三名侍女不由得掩口轻笑,接着款动莲步上来便要替他宽衣。
“不不不~那个... ...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姑娘请自重——请!”荀复被这花容月貌吓得连连后退,更是急急忙忙摆手不止,眼见着衣襟已被解开只得一躬到地伸手指向了门口,声音也变得异常坚决。
“既然公子不用奴婢伺候,那我们就在门外侯着,公子但有需要,随时吩咐便是。”三个侍女见他态度坚决便松开了手,盈盈一拜之后当即转身离去。
略微有些滚烫的温度正好可以驱散他满身的疲惫,略带着芬芳的热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门外那些妖娆多姿的侍女,荀复突然开始有些可怜中行伦,从身强力壮到年老力衰,竟然半辈子都活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既不敢享受更不敢放肆,如今芳华在侧而且美梦将成,却已是垂垂老矣。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随后便是一个软糯女声入耳,“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放、放桌上吧~”
“公子慢用,奴婢告退~”
看着侍女离去时的妖娆倩影,荀复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想要开口叫她留步了——天知道中行伦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内心会有多么的煎熬。
吃饱喝足之后,荀复便熄灭灯烛和衣而卧,他当然不是要睡觉,而是清楚只有熄了灯之后,该来的人才会来。
华灯初上,夜市才刚刚开张,荥山城里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中行伦的府邸里面却早早地黑了下去——整座宅院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子,却偏偏沉闷地好像一座大牢。
“公子~公子~”果不其然,门外响起一阵轻声呼唤,听起来正是白天的那个侍女。
荀复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外除了那个侍女之外却再无他人。
“公子请随我来~”侍女施过一礼后便引路前行,此时正值夜色深沉,孤男寡女私会月下的场景难免引人遐思,但荀复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半点的旖旎春意,因为这侍女此刻全无白天时的妩媚,无论神情体态都凛然如冰。
“公子,请!”除了府邸后门,外面是一乘小轿,轿衣是粗布轿杆是杂木,怎么看也不想中行家该用的物件。
荀复却二话不说就进了轿厢,那侍女目送着小轿离去,竟是直接转头回去了。
轿子颠簸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来,荀复掀开轿帘这才发现已经出城到了郊外,前面树影婆娑之中似乎有一队人马,只是远远地看不清面目。
“主公吩咐我等转告公子,这一路上他都已经打点过了,公子一行只说是来往递送军情的信使即可——衣服和腰牌都在这里,姓名写在后面,抵达九真之前定然畅通无阻,只是如何通过九真就只能靠各位自己了。”两个轿夫异口同声分毫不差,说完更是一起转身抬着轿子缓缓而去。
荀复走进那一队人马后不由得苦笑,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错愕的裘盛。
“荀复?你怎么在这儿?喂!你们玩的什么把戏?”不止是裘盛,那些和他一起被俘的士卒此刻也都是一脸的错愕——有人拿着中行瓒的令牌将他们从大牢提了出来,初时还披枷带镣,进了林子之后却替他们松了绑,一行人本以为大限将至打算殊死一搏,却不想押送的兵丁转身鞠了一躬后,留下马匹便径自离去,裘盛正愕然间便见一乘小轿又姗姗来迟。
“裘将军,一言难尽,总之现在你我是友非敌,如若不信在下的话,不妨先看看这个。”话音未落,他又从怀里摸出了另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裘盛将信将疑地接过信笺,展开之后只扫了一眼便对荀复抱拳拱手施了一礼——那上面没有多余的内容,只是写明了裘盛在瀚海之战中所立的大小功勋一十七件,字迹更是司徒靖的亲笔无疑。
“原来是荀先生出手相救,难怪,难怪——实不相瞒,好在先生出手及时,否则,再过几日我等恐怕就要尽数自尽以全忠了... ...”眼见裘盛施礼,身后那二十多人也随之抱拳施礼,好像全都忘了不久之前就是这个人设下奸计害他们吃尽了苦头。
“裘将军,客气的话不必说了,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启程返回归阳——这些腰牌每人一个,至于怎么通过九真... ...到时候再说吧~”
“荀先生放心,过得去便过!过不去... ...我等也绝不会再落入敌手。”裘盛淡然一笑,随即翻身上马——他们本就是行伍出身,换上了越州军的衣甲之后自然与越州军的斥候别无二致,反而是荀复那一身衣甲稍显宽大,看起来倒不像那么回事。
“裘将军万勿作此想,司徒大人既然听了在下的建议,令我不远千里来此营救诸位,在下自然不能空手而回,诸位放心,此行只要一切按在下所说行事,定保各位安然回到归阳。”
“那是自然,先生的能耐我等自知,一切听凭先生做主。”
裘盛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因为其中似乎隐隐存了几分责难的意思,可他刚想申辩却见荀复摆了摆手,显然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尴尬的神情。
“彼时各位其主,多有得罪,现在分属同僚——各位都不是记私仇的鼠辈,在下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你我之间不必诸多猜忌。”
荀复看着眼前这些直率的汉子,心里竟是莫名的轻松,比起那个装出一副豁达嘴脸实则鼠肚鸡肠的中行瓒来,眼前这些武夫和那个司徒靖显然要好相处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