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越州军依旧挑衅不止,可他们的攻势却渐趋无力,除了在城下留了数以百计的尸骸之外竟是一无所获。
叶浚卿这些天几乎衣不解甲地守在归阳城头,连百里涉都不免为之动容——他也会身披铠甲登城作战,并不乏与敌军短兵相接的勇气,但他自问不会像叶浚卿一般每战必身先士卒,用自己的生命去鼓舞手下兵将们的士气。
一袭征袍鲜血染,此时此刻的他早已从衣袂飘飘的儒雅文生彻底变了满身血腥的沙场宿将——当然这并不是指他武功大进,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就神功盖世天下无敌,那样的奇谈只会存在于升斗小民的梦呓和歌伎优伶的演绎之中。
他的变化在于那一身取代了书香墨迹的血腥味和刀剑痕——除了三处近身搏杀留下的刀伤,叶浚卿的身上至少还有五处箭创尚未完全愈合,加上满脸的风霜之色,若不是百里涉心知他就是叶浚卿本人,换做另一个人定然死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伤痕累累风尘仆仆的武夫,居然几天前才第一次披坚执锐亲临战阵。
“大人怎么又来了?这里实在太过危险,您且安坐城中静待司徒大人的消息即可。”
“怎么?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觉得我会给你添麻烦不成?”
“下官不敢,只是三军不可无帅... ...叶浚卿死得,大人您可不能有个万一啊~”
叶浚卿言辞恳切,丝毫看不出半点的虚伪,百里涉相信他此话必是出自真心,因为那一脸焦急应该是装不出来的。
“呵呵呵~放心吧,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啸月城的信使到了——再坚守二十天,二十天后弃城退回翼州,那司徒靖说他自有破敌之策。”
“弃城?归阳虽小却扼守要道,一旦弃守便如同悬剑于翼州之上,而且此地易守难攻,再想拿回来... ...”
“这... ...本督也不甚明了,只是信上说此战欲胜需先舍归阳,叮嘱我们务必按他心中所讲行事... ...我看他言辞恳切,而且魏王如此信任此人,应该不是个无用之辈... ...至于和晋王的赌约你不必挂怀,军令状上言明的是到啸月城援兵抵达之日为止,若晋王有意刁难你,本督自会替你辩白——况且殿下只是一时意气,绝不会真对你苦苦相逼的,放心吧~”百里涉似乎是担心他为了军令状之事而心存疑虑,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城外人吼马嘶声骤然再起,如同前几日一样,越州军又是成百上千地来到城下骂阵放箭,叶浚卿立刻伸手按着百里涉的肩头让他和自己一起躲在了垛口之下——最初他还会立刻下令放箭还击,可渐渐地他发现那根本就是在浪费箭矢,因为城下那些人最多一个时辰便会退走,根本就没有强攻的打算。
“大人误会了,不过既然司徒大人如此有信心,下官遵命就是... ...”叶浚卿当然不是真的怕那一纸军令状,而是好奇这个久闻其名的司徒靖,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自从来到江东,耳朵里就灌满了这个名字,段归在他的协助之下平定黎越叛乱已经成了吴人口中的又一段佳话,这令叶浚卿每每想起这个名字就不由得眉头紧皱——他总是觉得这个和他一样来自江北的周人似乎会是自己功名路上最大的障碍。
鼓角争鸣打断了叶浚卿的遐思,城外的越州军经过短暂修整之后再一次用强弩扫向了城头,荀临和荀复简直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饿狼般时刻窥伺在侧——叶浚卿生于北方,见识过狼群捕食的他自然明白这种轻描淡写的攻击意味着什么,一旦自己稍有
懈怠,下一次袭来的也许就是致命的獠牙。
“传令,放箭... ...”越州军又举着盾牌冲了过来,攻城车和云梯就守候在一旁似乎随时都会发起新一轮的攻势,叶浚卿不得不再次浪费本就所剩不多的箭矢将他们逼退——只不过对手似乎依旧只是装腔作势而已,第一轮箭雨还没完他们就已经开始退却,其敷衍之状让城上的守军都难以打起精神,于是乎只射了一轮便放下了角弓。
越州军高举盾牌结阵挡下了这阵箭雨,随后更像是早有默契一般加速退走——来时迟缓得好像一只徐徐而行的乌龟,去时那盾阵上插满了箭矢,倒像是一只慌张逃窜的刺猬。
叶浚卿眼前似乎浮现了两人登高而望窃窃私语的场景,他甚至好像看到了荀临和荀复脸上那恶毒的笑意——明明知道他们的用意何在,却偏偏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日升月落,一晃又是十天过去,叶浚卿几乎已经精疲力尽,守城的兵卒也一个个累得几乎随时随地都可以睡到人事不省的样子——越州军这几天居然从白天袭扰改成了夜里突击,过度的精神紧张和夜不能寐的疲劳令所有人都似乎摇摇欲坠。
叶浚卿很清楚对方在谋划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攻城,而是打算用这似是而非的攻势让自己疲于奔命不得稍歇,长此以往不用他们来攻,自己恐怕就得活活累死——这种战法的主动权永远捏在攻方的手里,而他作为守御者,要么选择猜测可是一旦错了就是万劫不复,要么就像现在一样乖乖地中计。
好在城里还有一个韩玷,虽然叶浚卿一直信不过他,但事急从权,他已经到了极限,甚至连站着都已经需要拼尽全力,此刻除了将一切托付给这个人,他实在别无良策。
“叶大人,不知宣末将来有何吩咐?”韩玷上得城来并没有因为自己隶属段归麾下而显出丝毫的傲慢,反而对叶浚卿态度甚是恭敬,似乎他也看出了之前山谷一战中的端倪。
“没什么... ...我有些累了,麻烦将军替我在此盯一会儿,我想休息片刻... ...三个时辰即可。”叶浚卿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此刻他已经分不清日升月落,眼前的一切似乎只剩下明暗交替,四周到处都是嗡嗡声,吵得他头痛欲裂。
“大人请放心休息,末将保证这三个时辰内归阳固若金汤,若是有失请斩我头!”韩玷一听是让他守城,当即面露喜色斩钉截铁地向叶浚卿立誓,似乎生怕对方回心转意。
叶浚卿摇头苦笑,自古降将难当,看韩玷这副立功心切的样子,看来在段归的帐下似乎也不怎么受待见——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韩玷抱拳拱手之后便转身一步三摇地往城下走去。
此刻他只想先洗个热水澡,然后找一张能躺平的床,再美美地睡上它一觉——他只能在心里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这三个时辰里出什么乱子才好。
归阳城虽然不大,这些许的愿望还是能够满足的,叶浚卿很快就泡在了热水里,融融暖意令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随着身上的血汗尘污在水池里晕开,睡意也随之更加强烈。
如果不是小二看他在里面久久不见动静进来看了一眼,怕是他已经晕死在了水池了。
“我的爷,您要睡觉跟小的说一声就行,咱们这儿有铺位有敲背的师傅,保您睡得舒服——可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就什么都没了~”小二语气之中带着三分关切和七分的埋怨,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把怨气化于无形。
“随便给我找个铺位,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
“是是是~”
小二之后的喋喋不休叶浚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他整个人像是昏迷了似的已经就此沉沉睡去。
梦里只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的清脆声响,没有了雷鸣般的战鼓和铿锵作响的刀枪,更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尸臭,叶浚卿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了仙境之中,虽然浓重的水汽让人不免觉得气闷,但是这湖光山色和流水潺潺倒也足以抵消这些许的不适。
可偏偏好景不长,如此美景之中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座铁匠铺,里面叮叮当当的嘈杂之声似乎是在敲击着叶浚卿的脑子一般令他痛苦难当,他想远远地躲开,可那铁匠居然挥舞着锤子追了出来,叶浚卿想拔剑,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
他只能跑,可越跑那铁匠就追得越紧,那噪声便越响,知道他脚下忽然踏空,那铁匠随即狞笑着扑上前来一锤砸中了他的天灵——叶浚卿这才看清了那个铁匠的脸,居然和段归长得一模一样。
“啊!”
他尖叫一声醒来,幸好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可耳边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却好像还没有停歇,叶浚卿被那声音敲得冷汗直冒,起身刚要跑,耳边的声音却消失了。
叶浚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道那果然只是噩梦的余韵而已,于是他躺下打算再偷闲片刻,可谁知脑袋刚沾到瓷枕,那叮叮当当声音便又出现在了耳边!
人最难忍耐的便是好奇心,于是他起身想要去听听隔壁到底是在干什么,可刚一起身离开瓷枕,那声音便又戛然而止,再躺回去,耳畔便又是隐隐的叮当之声不绝。
事情当然不会是瓷枕里面住着个铁匠那么荒谬,于是他把瓷枕移到一边,用耳朵贴着床铺去听,发现里面竟也有隐隐的叮当之声,只是略显沉闷。
澡堂里湿气重,床铺若是用竹木去制作难免容易受潮变形,所以聪明的老板索性用砖石垒成床铺直接盖在了排污的渠道上,不仅省出了大笔修缮床铺的银子,那些尚且滚烫的污水也正好可以用来热炕。
声音毫无疑问来自地下,而且应该并不是很深的地方。
“小二!”
“爷您醒了,是要小的给您准备点吃食么?”
“你们是在挖地窖么?怎么一躺下就叮咣叮咣的睡不安生?”
“爷您开什么玩笑,咱们这是澡堂子,怕的就是地下渗水,有个缝都恨不得立刻给堵了,哪敢挖什么地窖啊——许是您做了个梦吧?”
“哦,没事了,下去吧——对了,弄碗热汤面来,还要一碟干煎丸子,一碟腌萝卜。”
“得嘞~爷您稍等~”
小二走后,叶浚卿先是小心翼翼地关了门,随后才又贴近了那块地面仔细地听起来——地下的声音极其细微,若不是这里的老板别出心裁弄出这么个可以聚音的炕洞来,恐怕谁也察觉不到地下的异状。
睡醒之后叶浚卿脑子清醒了很多,他忽然间就想通了荀临和荀复为什么要不停地派人来送死。
明面上只是为了疲敌,实则是为了转移对手的视线,以便自己通过挖掘地道的方式透城而入——地下的声音错落有致,而且听得出力道十足,若不是一群人,那必定就是一群和人一样大的鼹鼠。
叶浚卿想通了这些关节,顷刻间躺在地上笑得好像一个孩子,他甚至在想,若是告诉荀临、荀复他们的计谋是毁在了一个澡堂老板的手里,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