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万物之始,阴霾之外更无一物。大地与天空像被一层浓厚的雾气阻隔,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稷仰卧在被血污濡湿的泥泞中,眼睛能感受到的就只有这样的灰暗。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开始隐约听到风在哭,还夹杂着令人不安的鸟鸣,那沙哑的嗓音一定是乌鸦——它们很聪明,凡是死亡降临的地方,他们就会尾随而至。
这么多的尸体,对于乌鸦来说,就是一场盛宴。
沈稷很绝望,因为他开始听到鸣叫声离他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他头顶盘旋,沈稷猜它们是在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努力地回忆过去——他记得村里老人说过,人之将死,回忆应该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地清晰浮现于眼前,而回忆里的幸福会让人死得更安详。但是他越努力,就越沮丧,记忆中没有任何能让他含笑九泉的东西,相反幼年的贫穷留给他的只有饥饿和痛苦。
九岁父母双亡的他就开始四处流浪,做过小偷,也当过强盗——不过显然不是很成功的那种,因为一想到那段日子,那些深埋于记忆中的剧痛就会从心底喷薄而出。
十五岁,他第一次有了吃饱的感觉,虽然食物是很粗糙的粟饼,还有割喉的糠皮,但那一顿他把自己吃到呕吐,老兵们都在看着他哈哈大笑。后来他成了老兵,也看着那些把自己喂到呕吐的新兵,随着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记忆中最后的疼痛是一把长矛刺进了左肋,力道不重,堪堪刺破皮肉而已——因为对手刚刚被沈稷一刀劈倒,右肩延伸到左下腹的伤口像一张大嘴,正在把血肉用力地呕出来。
对手刺完生命中的最后一击,沈稷也跟着颓然倒地,他全身大概七处伤口,约三处深可见骨,最后这一刺甚至可以算是最轻的,汩汩流出的鲜血裹挟着他的生命流向黄泉。
沈稷很后悔,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注意一下对方的长相——而现在,他到了阴曹地府都说不清谁是冤家哪个是对头。
其实他没看清任何一个敌人的长相,在战场上留着精力做这种事的,往往会死得比敌人更快。
沈稷很困,厚重的天幕缓缓地压下来,像儿时带着母亲体温的棉被,柔软,温暖,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郊原徒然青春色,几处山川掩血痕。
他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此刻,他竟然害怕自己会过不了下个月的生辰——虽然他从来没有庆祝过任何一个生辰,但一念及下个月才及冠的自己还没有过女人,甚至没吃过一餐正经的饭菜,他就委屈得想哭。
一只乌鸦终于按捺不住落到了沈稷的胸口,这一只比其他同类大很多,它第一个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正在笼罩这具躯体。
乌鸦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不过饥饿却催促着它一点一点的靠近沈稷的头——乌鸦总是喜欢先从眼眶开始啄食。
沈稷想赶走它,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他的指挥,就像开战之前就无故撤退的后军——这导致他们陷入了数倍之众的重围,轻易便沦为了任由敌人撕咬吞噬的羊群。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沈稷无名火起,愤怒给了他莫名的力量。
他屏住微弱的呼吸,极力聚焦着模糊不清的视线,聚集着来之不易的力量——四寸,三寸,两寸,乌鸦一点点的靠近。
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它第一口就啄向沈稷的右眼,电光火石之间沈稷猝然发难,使尽所有的力气将头偏了半分,然后猛地抬头张口死死咬住乌鸦的脖颈!
乌鸦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甚至来不及哀鸣,仅仅扇两下翅膀象征性地挣扎了一番然后就没了气息。
食腐动物的血液更加苦涩腥臭,但此时沈稷却贪婪得宛如啜饮琼浆玉液——活下去,他此时只有这个念头。
随着乌鸦的生命力注入沈稷的肌体,他的气力开始恢复,先是手指、手腕、四肢开始感到麻木,接着疼痛如潮汹涌。
乌鸦的鸣叫声越来越远,勾魂的鬼差失望得离开了。但要活下去,仅仅这样还不够——在和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祖先们一样啃干净了乌鸦的最后一根骨头后,他挣扎着坐起身,饥饿感依旧那么强烈。
然后,他无意中扫了一眼那个被他杀死的吴国士兵。
沈稷艰难地爬向体温尚未散尽的尸体,仔细的端详着他的脸——他很年轻,比沈稷更年轻。此时却双目圆睁,瞪视苍穹,灰暗的瞳孔里只剩下残存的不甘,怨恨以及思念。
吴军死伤有限,他也许怀揣着伟大的理想而来,可惜他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他的梦想在稚嫩的年纪戛然而止,生命随之烟消云散。
“大恩不言谢... ...”沈稷喃喃道,他鼓足了勇气对着喉管咬下去之后,温热的血浆随即迸流而出。
人之将死何以言善?
环顾四周,如潮的吴军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满地的悲伤和痛苦。
夕阳仅剩一线余晖涂抹着地平线,乌鸦们在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忌这里有一个沈稷在旁观他的同类被啄食——沈稷其实对乌鸦们的飨宴毫无兴趣,他用半截断矛支撑着步履艰难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当兵无非杀人,这于他而言仅仅是一门混饭吃的手艺,唯一的区别是相比于其他人,这门手艺他学的早,更学的好——那年他
十四岁,一向对娈童情有独钟的师傅在一个酩酊大醉的午夜,闯进了他这个学徒工睡觉的柴房,于是沈稷咬掉了他杵在自己脸上的物件儿,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常年贴身暗藏的剔骨尖刀,给了这个恶贯满盈的人渣一个极度不痛快的了结。
第一次,他用从桐州城最有名的屠夫薛一刀那里偷来的杀猪技巧,杀了一个人。
薛一刀断气之后很久,他才发现杀人和杀猪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沈稷回过神儿的时候吕字大旗已然近在咫尺,恍惚中他本能地追随着中军大纛,仅仅是习惯而已。
他撕下一片破损的军旗草草地包扎了自己的伤口,然后随手捡起一把还算完整的朴刀准备离开,刚迈开一步,却发现另一只脚被什么死死勾住动弹不得,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帮... ...帮… ...帮我~”一个声音气若游丝。
一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用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裤脚。
沈稷犹豫了一下后扶他坐起来。这个人发髻散乱,而且目光涣散,扶他的时候沈稷就发现他全身的关节都已经寸碎,软软地就像他扛过的死猪。
“你没救了,你的伤至少有七处是要命的... ...”沈稷略一扫视,说着就要离开。
“不…等一下…我知道我时间…咳…不多了,”那只手又攥紧了沈稷的衣角。
“我怀里…有方印…带…去…京城…告…告知家父…弋…弋阳…”说完,手松开了,死不瞑目。
沈稷伸手去摸,是一个三寸见方的铜印,印钮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虎,身为老兵总会认得将军印绶的——眼前这个刚刚咽气的人应该是征南将军吕恂。
沈稷伸手阖上了尸体的双眼,他有点可怜吕恂,因为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的死士亲兵,或者某个还没有被生死磨灭了意气的少年,说不定就会怀着家国天下的梦去京城一往无前。
可他沈稷不会,他只是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小人物,所以,他知道哪里有危险就避开哪里——他这条命以前,以后,都不属于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沈稷没有回头,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远,天色渐行渐暗。
荆溪口位于荆山东南,溪水绕山而过在此汇入岚江故而得名。
这里本是一处屯兵险要所在,周吴交界千里岚江,唯有此地水势稍缓,但是由于荆山的存在,又成了天然的要塞,历朝历代都不乏欲从此处强渡偷袭的战策,可惜每每败于荆山脚下那一只以逸待劳的精兵。
然而这次,功败垂成的是以逸待劳的周人。
沈稷此时一片茫然,自从离开桐州,这五年多一直戎马不断,他已经习惯了上命所差盖不由己——军中日月乏味至极,但胜在不用去想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睡觉,明天该干什么。如今骤然恢复自由身,他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秋日的江风已然刺骨,他只想远离这里,然后去一个没有尸体没有血腥的地方安心得睡一觉,吃顿饭,接着继续浮萍漂泊本无根的生活。
他隐约记得翻过这道山梁,山脚下应该有个不大的村子,那里应该能暂时落脚,一念及此,沈稷仿佛已经闻到了麦饭的香味,食欲让他有了目标。
江风裹着山岚,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湿沉,林木随着深入变得越来越茂密,天空从一片辽远变成散乱的碎块,又变成一线肉眼可见的光穿过叶片的间隙洒在地面的落叶上。
林间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是什么动物被沈稷这个外来者惊动了。
今晚是要在山里过夜了,拖着一条伤腿,怎么都不可能在天亮之前翻过荆山。沈稷四下张望,可惜周围的树要么太高,要么太小,太高的他爬不上去,而太小,树枝又不足以支撑整个身躯,他只能继续向前走。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沈稷暗道不对,有东西在跟着他。虽然听声音体型并不大,但是山野密林之中的动物大多怕人,往往闻到人的气味就远远的逃了,可这东西从刚才就一直尾随在他身后,显然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引来的野兽,而且和他一样饥饿。
沈稷稍停脚步,响声消失了,再走两步,声音又尾随而至,细微但是却刺耳,沈稷停停走走,声音也时断时续。
这声音似乎就在身后,又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像在地下匍匐前行又像在树上攀援飞跃,沈稷确定不了这东西在哪,甚至于是什么。
而天色越来越暗,夜幕越来越沉,他知道一旦入夜危机必将来临——这东西显然不怀好意。
绝对不能慌乱,沈稷暗暗告诫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在山林之中独自面对野兽本就没有任何优势,何况此时他伤疲交加,如果再因为慌乱盲目行动,那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开始觉得背后有一道森冷的目光盯着他,这道目光近乎实质,像一只箭刺得他肌肤生疼。四下张望后沈稷发现不远处有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树,他暗暗松了一口,至少不用担心背后了。
声音又再次响起,刷刷刷得开始急躁起来,很显然这东西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它似乎远远地围着树转了几圈。
沈稷的后背紧紧贴着树干,手里的刀越攥越紧,很快周围又归于平京,他静静的等了一会,依旧一切如常,他又试探性地有意漏出一点破绽,依旧是死一般得静谧。
沈稷松了一口气,险些瘫软在地,他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东西许是感觉到没有可趁之机,于是灰溜溜的走开了。
但是四周的空气却意外得凝重,附近竟然连一声鸟叫都没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他心头,不对,那东西没有走开!不但没有走开,而且自己已经深入了它布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它就在一步一步得驱赶沈稷到这棵树下!
此时沈稷再看四周随处可见的灌木杂草,他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变得冰凉——自己,被引入了包围圈!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遇到了什么,狼!只有狼会用这种方法捕猎!
而狼,是群居的。
沈稷不知道周围已经有多少只狼在静静的埋伏,他甚至感觉每一个草窠里,每一块石头后面都又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盯着他,此时他浑身发软,双脚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无论他多用力,都握不住手里的刀,那把刀似有千斤之重,一直不断地向下滑。
“妈的!出来!!滚出来!!!”沈稷开始声嘶力竭的叫喊,他需要这样宣泄自己的恐惧,一天之内,先是差点成了乌鸦的晚餐,此刻又被狼群当成了猎物,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点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死在战场上。
可既然从鬼门关爬回来了,就没人愿意再回去。
片刻的宣泄让沈稷心中翻腾的恐惧稍加平复,于是他挺了挺身形,依然维持着背靠大树的姿势持刀矗立。
扫视一圈之后,他发觉西北方大约二十步外的巨石旁,似乎有点异样——日落月升,山风呜咽,可那里的灌木草丛,居然动也不动。
细看之下,贴地的杂草向不同的方向支棱着,隐约围成一个轮廓,这轮廓后面依稀可以看到两只硕大的爪子,和一个瞪视着自己的狼头!
沈稷不敢轻举妄动,狼的狡诈他刚刚见识过,这个破绽难保不是勾引他上前的伎俩——他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贸然出击,马上就会有一张血盆大口从后面或者旁边扑出来咬断他的脖子!
狼畏惧他的刀,刀锋上森冷的寒光也许比狼的眼睛还要阴冷几分,这把刀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希望。
他不动,狼也不动,他只发现了一头狼,而他,确确实实只有孤身一人。自从被引到这棵树下,他已经成了瓮中鳖笼中鸟,狼在等,等他体力耗尽或者露出破绽,他必须在自己崩溃之前打破僵局,才有一线生机。
刀慢慢的垂下去,似乎沈稷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他的手指一根根得松开,然后“铛~”的一声长刀落地。
转眼沈稷整个人就像泄了气一样瘪下去,顺着树干一点点得向下滑,最后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勉强维持了一个踞坐的姿势。
他连呼吸都尽量保持缓慢,双手似是无力得垂在身体两侧,但右手却堪堪能够碰到刀柄,头部低垂,双眼透过额前散乱的长发紧紧盯着狼的位置,狼和他一样动也不动。
周遭一片寂静,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沙声又再次响起,狼动了,还是只有那一只,其他的依然在埋伏。一旦识破,这些畜生的计谋也就不过如此了,来来回回就只会诱敌这一招。
沈稷暗暗得意,只要这畜生靠近三步之内,他就有把握将其一刀毙命。
他嘱咐自己要保持耐心,既然主动权回到了他的手上,那么无论如何只要杀掉一只,就能让狼群惊慌失措,他就有一线生机。
果然片刻之后,在大概七八步外的地方,一只三尺多长的灰狼毫无征兆的出现了,沈稷选择继续等待——这个距离太微妙了,那畜生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一样堪堪游走在他最远攻击范围的几步之外,明暗交替间那张血盆大口仿佛还带着些许嘲笑。
沈稷几乎可以肯定它在戏弄自己,一阵无名火直冲灵台,几乎烧的沈稷理智尽失——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尊重,可他也断然不允许一只四条腿的畜类蔑视自己!毕竟他是人,这是他最后仅守的底线。可就在他打算抄刀暴起一搏的几乎同时,狼突然前腿一躬,趴下了!
这个动作让沈稷一个激灵随即清醒过来——激将法,自己差点就被一只畜生激怒了... ...
他险些前功尽弃,但畜生毕竟是畜生,这种过犹不及的挑衅反而让沈稷冷静了下来——他好像支撑不住一样,慢慢的向右侧倒下,一只手顺势按上了刀柄。
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猛的起来后退了两步发现沈稷没有再动,于是又警惕的向前走了两步,这时沈稷才发现这只狼似乎有点跛。
狼一边嗅一边靠近,逐渐逼近了沈稷,沈稽听着狼爪踏地的声音,哒~哒哒~哒~哒,沈稷猛地反手抄刀,另一只手略撑起身形,电光火石间一脚踹向身后的树干,整个人借力飞了出去!
"刷~”的一刀劈出,破空之声响起的同时,在刀光的映照之下,沈稷分明看到了狼的脸上闪出一丝狞笑!
跛狼就在他出刀的同时,竟然像预见到了一般向着他刀势的缺口就那么猛地一蹿,沈稷这一刀堪堪劈空。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着一声嗥叫,一团黑影果然从隐蔽处窜出,紧接着一阵钻心的疼痛爬上了肩膀,随着他“砰”的一声摔在地面,一只爪子重重按住了他的后背,一张血盆大口直奔后颈而来,腥风逼人。
沈稷还是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