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跋涉了三天之后,中行瓒的先头部队终于越过了武陵的界碑。
武陵辖地不大,却因为占据着航运港口而成为翼州要冲,据此地者退可享水陆之利,进可扼京师之喉,可谓是天赐的绝佳基业——可惜韩氏一门皆是碌碌鼠辈,据有富庶的翼北多年,竟仍对南方的卫氏束手无策,不仅没能一统翼州,更是渐渐沦为了平庸的守门之犬。
他中行瓒可不同,他有一整套详尽的战略部署——先攻下武陵以作后备,随后便可联络北周假意投诚,北周不发一兵一卒即可削弱江东自然乐见其成,给些钱粮军械自然不在话下。
而这些唾手可得的钱粮很快就能变成他手中的刀枪——越州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无论是耕地面积还是水源丰沛程度都不及近邻的翼州,但他父子两代几十年间有意蕃息人口,靠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以及免除丁税、鼓励婚嫁,甚至向家徒四壁的贫农发放耕牛以助其婚嫁等上得了台面的措施,让越州的人口甚至已超出翼州近两倍,而且朝廷和韩卫均对此一无所知,前者年年都在向这个所谓的偏远荒僻之地发放救济,后者则只会在酒酣耳热之际嘲笑一下中行氏难登大雅之堂。
在目光之长远这一点上,韩卫两家与中行氏相比只能算是鼠目寸光——他们不明白作为一州之主,百姓即是你的牛羊,你可以杀可以吃但首先要让他们繁衍,若是把他们所有的生存所需全部剥夺只是一味地压榨,那再多的牛羊也迟早会有吃完的一天。
中行赜父子显然很懂得这个道理,甚至比起商贾出身的卫氏更明白何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自古以来只要人丁兴旺,便是取之不尽金山银山,而聚敛于民只是在竭泽而渔,其得利不过一时,遗祸却可能万世。
正因如此,眼下只要中行瓒一声令下,越州的三万兵马随时可以变成十万,到时别说是掌控这小小的翼州,即便是横扫江东也不在话下,但他还有更大的目标,所以暂时还不打算用这些家底去拼朝廷的戍边精锐和那些悍不畏死的黎越人。
十年之内,只要以翼越两州之地生聚教训,之后再设法收编了那些下贱的黎越蛮夷,到时即便朝廷不愿也只能任由他据地自立——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国号,就叫中天。
中行氏的天。
“大人,前面就是武陵城了。”
“传我将令,全军加速前进,前军抵达武陵城下之后即刻攻城,后军离城五里扎营!”
“遵命!”
昨夜本可行军至武陵地界再行修整,可他故意在距武陵尚有百里时便早早就地歇马,只为造成他只是途径此地,即刻便要转而南下追击百里涉的假象——现而今他扎营于城外五里之地,随后三军轮番攻城,即便是铁打的要塞也守不了太久,何况武陵在他眼里不过是块豆腐。
遍观韩爵的手下,唯有那叫个韩玷有点本事,可他决计想不到自己大军来武陵不是为了段归更不是为了百里涉,而是为了图他韩氏的基业。
马蹄声急,步履声乱,所有人脸上都一团煞气——中行氏的骄兵悍将们在归阳时已经吃了太多次的瘪,此刻像是要把满腔的怒气都撒在武陵城头一般。
半个时辰之后,喊杀声似乎已经近在耳畔。
武陵城上的号角铮鸣忽然间就响彻云霄,在中行瓒听来,那急促的喧嚣声里透着韩爵等人的惊慌失措。
“韩爵老儿听着!此刻开城献降,本将可免你一死,否则顷刻破城玉石俱焚!”城头只有几面散乱的旗号,隐约还可以听到兵士们奔走相告的疾呼,无非是敌袭或者逃命
之类——中行瓒志得意满地跨坐于雕鞍之上,跃马扬鞭直指城头,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虽然吩咐手下将士劝降,可攻势却丝毫不见减弱,一炷香之后瓮城大门便在原木撞击之下轰然洞开,之后随着他令旗一挥,大军便如潮水般涌入其中。
“杀~”
“杀~”
“杀~”
可瓮城内却空无一人,箭楼之上倒是稀稀拉拉地竖着几面旗帜,垛口里黑漆漆得却是什么也看不清,而内城紧闭的大门让中行瓒一鼓作气的豪情霎时间被憋回了五脏六腑之中,片刻之后即化为滔天的怒火。
“妈的!砸碎他们的王八盖子——城破之后许你们抢掠一日一夜!”
“吼~吼~吼!”
“吼~吼~吼!”
“吼~吼~吼!”
身后的士卒听到抢掠两个字,竟齐齐像野兽一般发出了震天彻地的嗥叫——行军打仗是靠千万兵卒拿命在拼,可他们除了那点可怜的饷银之外几乎得不到任何报酬,至于功名更是可望而不可及,于是破城之后的肆意放纵变成了将领对他们最好的赏赐。
虽然大多数时候出于收拢民心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将领们都会明令禁止这种行为发生,但当士气和军心需要激励的时候,做为战胜的一方却总是可以找出各种理由把血流成河的惨剧归咎于战败者——比如,打开城门乞降的时辰比预想中晚了那么一炷香。
“中行大人好大方啊,一句话便是千万黎民的生死,你可知一日一夜,足以将这武陵城染成血色!”城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身影,只听那人一声断喝如雷贯耳,竟比中行瓒身后万马千军更加惊天动地。
赤红如血的衣甲,那人必是段归无疑。
“段归?”中行瓒当然一眼就能认出对方,这个影子在他梦里已经被横天刀斩了无数遍,却每每醒来都憾然若失。
此刻骤见这身影,手中横天竟不由自主地开始雀跃抖动,与之一决生死的想法刹那之间便强烈到连中了埋伏都可以抛诸脑后。
“姓段的,下来与我一战!”
“... ...孤在此久候多时,为的是将尔等一网打尽——谁有空跟你做匹夫之争,杀!”
“轰!”
“咻——嗡——”
一个杀字出口,瓮城大门突然暴出冲天的火光,随之而起的气浪掀翻了十丈的城墙并把临近的兵卒一并卷上半空,待烟尘散去之后,那里只留下令中行瓒和他手下兵卒绝望的废墟——生路已绝,而面前的箭楼上,箭雨正如蝗群般遮天蔽日汹涌而来。
“呃啊!”
“中计了!快撤!”
“城门被炸了!无路可退,少主快想个办法啊~”
“别慌,别慌!所有人听着!全力攻下箭楼方有一线生机,跟我冲!”
中行瓒一句话唤起了身后兵将的求生欲,乱箭如雨固然可怕,但只要冲到箭楼之下便能活命,而搭载着巨大原木的攻城车也恰好成了最可靠的盾墙——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此执着于箭楼,是否是因为城上有一个令横天刀兴奋不已的段归。
人群如同蚁群般漫向箭楼下的涵洞,随着巨大而有节奏的撞击声响起,整座城墙似乎都开始了有规律的震颤——但很快攻城的兵将就发现另一侧应该是被什么堵住了,因为目所能及的每一条砖缝都在簌簌落灰,而门板上包覆的
铁板更是被撞出了近半尺的凹坑,可两扇城门依旧纹丝不动。
箭雨停了,因为射程之内已没有活口,城上的守军好像在静静看着瓮城里的残兵败将们垂死挣扎,中行瓒甚至已经听到了头顶传来讥讽和嘲笑。
该死的中行惗,他快马传信说段归已经逃回琅中,武陵城内只剩韩氏的千余残兵,自己这才敢放心攻城,现在看来百里涉退兵不过是诱敌之计,那个叶浚卿此刻应该就在城外截断自己的归路。
但他还没有败,只要能逃出生天,能回到归阳,他就能整兵再战——越州还有数万的青壮,他们拿起刀枪便是兵卒,而这些年他们父子在越州广树恩德,他相信只要自己振臂一呼,百姓必定赢粮而影从。
所以他必须逃,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
一念及此他果断翻身下马,扑到攻城车旁和士卒们一起用尽全力推起了沉重的原木,周遭那些近乎于绝望的士卒因为他的身体力行再一次焕发出昂扬的斗志——攻城车无处下手就用身体去撞,城门前无处落脚就站在外面等着精疲力尽的人退下之后再去接手。
身先士卒,永远比口若悬河更能激励人心。
然而仅仅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人群里便再也寻不见中行瓒的踪影,士卒们笃定他们的少主此刻依旧和他们同生共死,却万万想不到他已经悄悄地溜出了人群,还卸下了盔缨大氅和那身明晃晃的唐猊铠,俨然一副军中小校的打扮四下张望着。
在所有人都目不能及之处,他顺着城墙根儿一路摸索,果然被他找到了一个仅可一人存身的排水口——武陵城临江而建,雨季来临是满城的积水都通过这样的排水口汇入地下的污水渠之后排入岚江,他只要从这里钻进去,之后在那暗无天日的臭沟里忍个三天爬到另一侧的出口就可以得脱大难。
他中行瓒是什么人?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了进去,只片刻就没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撞击城门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他们绝望了——城门已经被精钢打造的攻城锤撞出了一个窟窿,可后面露出的居然是用糯米汁拌和灰浆垒起来的青砖墙面,墙面上的青砖已经有了些裂痕,可扒开碎砖后他们看到的仍旧是不知堆积了多厚的砖石。
段归早就已经封死了城门,毕竟他军中所带的粮食足够支应武陵城三月之需,而轻易被攻破的瓮城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他和叶浚卿早已笃定中行瓒必定会趁虚而入打武陵的主意,所以从城里那些不知所措的韩氏猢狲献城之日起,段归便已经开始谋划今天这场大戏。
绝望让瓮城里的喧嚣渐渐归于平静,这时那些瘫软在地的兵将们才注意到城外隐约传来的刀剑铿锵之声——如果说他们是被中行瓒抛下的棋子,那来不及进城而被堵在外面的那些人则是彻底变成了韩玷的磨刀石。
段归早在数日之前已经命韩玷领五千精兵埋伏在武陵城外十里,只等城门轰然倒塌之后便即刻从斜刺里杀出收拾残局——韩玷以降将只身独领一郡,此刻立功心切哪管得了什么有罪无辜,于是两军交锋的第一个回合,那些茫然无措的士卒便兵败如山倒,其中有三成竟然没能活过一炷香的时间。
“想活命的,放下兵器去给老子搬石头,清理好了这些就饶你们一条狗命!”韩玷指着堆积如山的砖石对中行家的士卒吼道。
此话一出,中行氏的骄兵悍将即刻就变成了卖苦力的役夫——没有人不怕死,尤其是在见识了韩玷这样一个连劝降都不屑为之的屠夫之后。
他们毫不怀疑此刻若是慢半步就会立时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