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样的手段,但这一次叶浚卿的伏兵却不是在林中而是在山头。
百里涉只是挥了挥手,之前推到两军中间的那十几辆粮车也顷刻间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滚滚之中,中行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身后的五百扈从远去,渐渐消失去山坳的另一边。
山头的檑木和火箭简直好像无穷无尽一般,中行瓒的大军和那些用来将计就计的粮食此刻都成了坑害他自己的绊脚石——六里多长的蜿蜒小道里哀嚎声阵阵如同地狱,他们就像被置于炭火上的烤肉,正在一点点被烧熟。
他们当然也听不见山头传来的悠扬萧声,那是叶浚卿面对着山下这凄凉绝境有感而发的哀乐。
叶浚卿从地图上看到这个山坳的同时便已经谋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利用对方的轻敌之心,先以疑营赚敌军偷袭,伏兵于林中以逸待劳的同时,再阻断其北归之路,待其往南退走的时候再以绊马索将其生擒活捉。
他的目的本是中行瓒,可惜误中副车只捉到了其帐下的正印先锋中行悼,但以他的性命要挟区区一千石粮食倒也并不为过,换做谁也想不到计中有计——粮草只是掩人耳目的虚招,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这些笨重的粮车阻塞对手的退路。
中行瓒有前番被伏击的教训,自然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伏兵上,所以这一次叶浚卿将会面的地点仍旧选在了这个山坳里,一来是因其地形狭窄,二来也是为了令对手麻痹大意——以中行瓒的谨慎,得知约会地点选在这里,他必定会派斥候先把这林子里仔仔细细地勘察一遍,确定没有伏兵他才会放心地领兵而入。
殊不知这次叶浚卿根本没有打算短兵相接,却早早埋伏在了根本不可能下到山坳来的绝壁之上——上面下不来,以为这下面万无一失的中行瓒自然也决计上不去。
而故意把时间选在正午,一是因为正午阳光刺眼,人们大多不会抬头去注意上面,二来也正好让中行瓒看清楚林中空无一人。
中行瓒的数千人马一半进了山坳,另外一半在外扼守退路,这本来是万无一失的策略——可骤然听到里面喊杀声起,外面的人马就难免要进去救援,可此时里面已成了火海,惊慌失措的兵卒们正拼了命地往外窜,再加上那些笨重的粮车,于是山间小道便会立刻水泄不通。
山下愤怒的咒骂和嘶吼如雷贯耳,即便在山石林木的遮掩下早已含混不清,但在叶浚卿听来仍是无比悦耳——那声音越是惨烈,就越证明他算无遗策,领兵首战即可大败越州中行氏,叶浚卿这个名字此役之后毕竟响彻江东。
可正午刚过,晴朗的天空却突然涌起了阴霾。
叶浚卿看着风云骤起一时间眉头紧皱,上苍在他洋洋得意正暗自庆幸一战成功之际,和他开起了玩笑。
狂风席卷着乌云很快就弥漫了天幕,随后滴滴答答的雨点开始渐渐变作了瓢泼——叶浚卿略有些沮丧地坐在了身后的石头上,丝毫不在意那块巨石已经被雨水打湿。
“哈哈哈哈哈~好... ...好,好!好!!”他伸出双手,掬起一捧雨水,仰天大笑之后一饮而尽——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今日未能一战成功或许恰恰是苍天给他的告诫,告诫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山下的火势渐渐熄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行瓒一马当先死里逃生——他深信那个在离去的前一刻驻马回身望向山巅的身影一定是中行瓒,所以他起身用
手里的洞箫指向对方,随后又直指天际。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叶浚卿对着山下高声大喊,随后示意身边的士兵一起将这句话传达给山下的敌军。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
叶浚卿听着响彻山谷的呼喝之声,目送着仓惶远遁的中行瓒,许久之后才转身离去。
“撤兵!”
一挥手中的洞箫,他这才翻身上马,似乎是全没有注意到紧随其后的兵卒眼神里已渐渐有了些狂热——中行瓒出身武勋世家,虽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战绩,但在边军中也颇有战功不负良将之名,可今日一战若不是苍天垂怜,怕是已经被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困死于绝境成了一块焦炭。
向来对中行氏兵锋畏之如虎的狐氏兵将,焉能不对其刮目相看。
“妙,妙,妙!浚卿,本官即可上表为你请功!”百里涉深知自己领兵是无奈之举,推己及人他曾认为叶浚卿也有纸上之嫌,但一战成功打消了他所有的疑虑,他深信眼前这个年轻人未来一定是国之栋梁。
“谢大人谬赞,请功不必急于一时,毕竟此战敌方虽有小败却未伤筋动骨,形势依旧是敌强我弱。”相比于百里涉的欣喜若狂,叶浚卿自己倒是很冷静,因为他要的不是这些许恩赏,而是更多。
两人都是初经战阵,叶浚卿却丝毫不像百里涉那般紧张,胜也好败也罢似乎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似乎他天生便是为了这乱世而存在一般。
“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是否要一鼓作气直奔归阳城?”百里涉虽然没有打过仗,但兵书却读得不必任何将领来得少,他自然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大人万勿作此想,中行瓒也算得上一员良将,此次能诱其入彀只因他轻敌大意,然而事可一不可再,此刻他必定已经整束兵马据守坚城在等我们去攻城了... ...依下官愚见,眼下最好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固然稳妥,但是我们粮草不济,之前为请君入瓮又不得已被中行悼烧了一些,眼下所剩的粮草即便是供应减半也只能维持半个月,若不速战,恐怕军心会乱啊... ...”
“大人放心,这件事下官也考虑了,眼下有两计可行——其一,趁中行瓒不敢轻易出击,我大军可往归阳郡内的村镇庄户征粮,如此便可解燃眉之急... ...”叶浚卿眉头紧蹙,似乎对此做法也不甚满意。
“向百姓征粮?决计不行!中行瓒必定已经在归阳郡内征过一回军粮了,此刻方值初春,正是播种的季节,我们若是再征,百姓们还哪有口粮熬到秋收... ...而且百姓若为一时活命吃了稻种,那就不止今年,往后两年此地恐怕都要闹饥荒的... ...不行,绝对不行!”百里涉更是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他生平最恨残民以逞的行径,甚至连敌国的百姓他都不忍戕害,更何况是本国的黎民。
“那就只有用另一策了——请大人即刻修书往翼州魏王处催办粮草,信中言辞务必急切,将我军粮尽之事说得越清楚明白越好... ...”
“这怎么行!中行瓒的斥候遍布归阳境内,若是一旦信使被抓到,岂
不暴露我军粮尽——你是要诱他出击?可他才偷营失利,哪会这么容易相信?”百里涉目光一闪,立刻就明白了叶浚卿话里的玄机。
“所以,我们需要那位中行悼大人帮个小忙... ...”
叶浚卿微微一笑,百里涉霎时间觉得此人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喂!起来,该走了!”看守的兵卒上去就是一脚,直接踢在了中行悼的后腰上。
中行悼此刻披枷带镣俨然一个囚徒,面前的破碗里还剩三块干巴巴的野菜团子,显然是一口也没有动过。
“要杀就杀,怕你不成!”中行悼起身狠狠瞪了那兵卒一眼,随后把腰挺得笔直。
“杀你?老子倒真希望上面是下令杀你——实话跟你说,都督要把你押解回建康,你倒是福气... ...以后都不用吃这干巴巴的野菜团子了... ...”看守他的兵卒一边抱怨一边把碗里的东西揣在了自己怀中,随后又是一脚,直接把他踹出了营帐。
中行瓒掩饰不住一脸的喜色,饶是中行氏的子弟自幼便要习惯军旅生涯,可也从没试过一连吃好几天的干粮野菜,更何况这一路上有的是自己人,说不定便有机会逃出生天。
“走吧——送你去了魏王那儿,老子还要回来... ...妈的,过得还不如你个俘虏~呸~”押解的兵卒忿忿不平地又是一口吐沫啐了过来,正糊了中行悼一脸。
“魏王?”
“老子们要去给魏王送信,顺道押解你过去,之后再由魏王的人押你会建康——你怎么那么多话呢?想跑老子现在就宰了你!”那兵卒抽出刀来架在了中行悼的脖子上,恶声恶气地训斥道。
“不敢不敢,有的活命,谁愿意求死啊,您说是吧~”中行悼之前的慷慨赴死之色转眼就变了卑躬屈膝,可是他的演技实在是太蹩脚,以至于隐藏于一旁帐篷后面的叶浚卿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路之上多加小心,此人对中行氏的机密知之甚多,万不可有所疏失——而且他对我军粮秣匮乏之事也知之甚深,如有必要,杀之以绝后患... ...”叶浚卿对信使嘱咐道。
“大人放心,卑职绝不会让大人失望!”信使不过二十上下,听口音应该荆州人,想来祖辈也是狐家的佃户或者家奴——自从山坳一战后军中就有不少出身不那么显赫的年轻人将叶浚卿奉若神明,他恰好也是其中之一。
当兵吃粮固然是为了活着,但浴血沙场的男子汉,哪个会把苟且偷生当做理想?故而一战成名的叶浚卿,俨然已经成了这些新兵们心目中冉冉升起的新将星——谁都想以刀枪搏个功名,而跟对了人,比什么都重要。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卑职姓王,排行第四,您叫我王四便可。”
叶浚卿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四,枉死,果然是个天生当冤魂的好苗子。
叶浚卿自然不会告诉他,此行本是有去无回的,派他们一队新兵押送中行悼,自然不是看中他们忠勇可嘉——中行悼有了机会必定会逃跑,更何况他还身怀百里涉粮尽这样的重大军机,而凭他的谋略和手段,这些新兵又哪里会是对手?
他们只不过是叶浚卿的又一味香饵,目的自然是为了钓出龟缩在城里的中行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