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韩羡果然动手了。”
“无识匹夫,何其愚也... ...”
陆昭明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段怀璋的模样,可他的嗓音却完全不是,而不是的理由也很简单,将这沙哑的声音归罪与陆昭明和他带来的河曼毒烟即可——为此他甚至不惜偷偷地吞炭毁声,以至于现在每一个字都像用钝锯剌朽木一样粗糙不堪入耳。
“那就劳烦舅父以钦差身份跑一趟了,多带些人马以防生变,至于韩羡么... ...卫恽老了,翼州刺史这个位置也该韩家人坐坐了——不过,武陵的长史参军也不能总是韩氏一门独大,舅父看着安排吧~”
“还有,立刻给啸月城报丧,让百里视回京守孝!”陆昭明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他很得意,此举一兵不损,既可以查案的名义将手伸进韩氏的腹地武陵郡,同时也可以用亲信取代百里视,进一步瓦解段归在啸月城的势力。
一箭双雕,简直妙绝。
“是,臣明白,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真是越来越有人君之风了~”狐纯的赞颂倒是有几分出自真心,过往他总觉得段怀璋和他隔着些什么似的不大贴心,可自从太庙事件后,这个太子爷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明显更倾向于自己这一边了。
比如他提议打压韩氏,目的无非是贪图武陵郡的税赋,放在以前段怀璋绝不会任由他为一己私利去招惹其他四大公卿,可这次段怀璋居然同意了,还将计就计想到了以此召回了百里视——如此一来,连那个一直对他狐氏坐大有所不满的中行赜立时也无话可说。
“禀,禀告太子,百里大人回来了!”
“谁?”陆昭明一愣,据他所知吴国朝廷里姓百里的只有那父子二人,不过此刻他倒是期待听到第三个名字。
“百里涉,百里涉大人回来了!”内侍也是一脸的惶恐,好像刚刚见了鬼一样。
陆昭明和狐纯面面相觑,好像都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个子丑寅卯。
“百里大人现在何处?”陆昭明又问。
“百里大人正在文渊阁侯见,而且好像... ...还没来得及回家... ...”内侍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走吧舅父,一起去看看我们这位劫后余生的尚书大人~”陆昭明站起身,挺胸昂首龙行虎步,微微上挑的下巴虽有些圆润但却不失威严——他忽然间觉得有些讽刺,过去他的脸一直低垂在阴影里,如今虽然得见天日却要裹在别人的皮囊下。
或许陆昭明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可能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段怀璋。
狐纯紧随其后,他从眼前这位太子的身上看出了某些不同于以往的东西——也许是平生第一次亲身与人生死相搏,那背影如今少了些张扬,多了些内敛。
两人前后步入文渊阁,眼前的百里涉虽早就换了那身乞丐似的破衣烂衫,不过一身粗布也着实让陆昭明和狐纯吃了一惊,加上那一脸的沧桑和刚刚长出来不过三寸的胡须,让他整个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刚从乡下来的流民而非朝廷命官。
“臣,百里涉,参见太子殿下——见过狐大人。”百里涉先想陆昭明稽首叩拜,随后起身对着狐纯深鞠一躬。
“免了,免了,百里大人,你怎么会?韩羡大人说馆驿失火,你已经... ...”陆昭明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韩羡失手了,不管是谁从中作梗,总之百里涉大难得
脱,而且一路乔装改扮回了建康。
“太子殿下,臣... ...哎~一言难尽——那馆驿哪里是失火,分明就是纵火!”
“哦!什么人如此大胆,敢谋害朝廷命官!”陆昭明猛地一拍几案,那副装出来的怒不可遏几可乱真,冷不防让一旁的狐纯都吓了一跳。
“回禀殿下,臣怀疑,正是武陵太守韩羡——那一日臣初到武陵,韩羡推脱府衙还有要紧的事务难以脱身,于是只遣人将臣迎至馆驿还说是稍待片刻即来相见,可足足等了大半日缺不见他的人影,整个馆驿反而被他的百余亲兵为了个水泄不通。臣心下生疑,便去询问驿卒,谁知那驿卒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臣对其晓以大义,他这才说出有人阴谋三更纵火烧死本官,以便韩氏一门继续执掌五郡... ...为一己私利罔顾国法,简直丧心病狂!”
“... ...那驿卒呢?”
“回殿下,那驿卒颇为忠义,已替臣死在馆驿之内了... ...”
“忠臣义士,可惜... ...”
“臣请再往武陵,问罪韩羡明正典刑!”
“百里大人,此事还要从长计议——韩氏一族盘踞武陵、灵陵、归阳、常沙及江阴五郡数十年,其势力在当地根深蒂固,如今南疆战火方息,北周又陈兵弋阳虎视眈眈,朝廷的兵马实在捉襟见肘,可若再令你孤身前去,又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
“国事为重,臣愿献出我狐氏私兵,为朝廷分忧!”陆浩明稍一犹疑,狐纯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终于到自己趁火打劫的时候了。
“这... ...只好如此了,那此事就拜托狐大人了——韩羡归案之时,百里涉愿与其当庭对质。”百里涉拧着眉,好像已经看出了狐纯的打算。
无非是想借国事之便扩充狐氏的领地而已——可即便驱恶虎赶走了豺狼,谁又能来赶走这只恶虎?
“欸~百里大人,本官可万万不敢如此,若是我亲自领兵去抓人,世人岂不疑我因私害公——况且纵火之事大人您最清楚,还是您拨冗一行吧~”狐纯表现出十二分的诚恳,上前紧紧握着百里涉的双手,一脸的大公无私。
“可下官不习战阵... ...殿下,臣不懂军事,领兵,这... ...”百里涉一时间急得张口结舌,对着面前的太子和狐纯当即语无伦次起来。
“哈哈哈~百里大人别紧张,韩氏一门还没有胆量明刀明枪地反叛朝廷。何况此事也有可能是韩氏族人肆意妄为... ...若韩羡果真与此无关,朝廷依然是要拜他为文渊阁大学士的——大人不是还有个能征惯战的儿子么?”陆昭明先说了些宽心的话,随后便话锋一转暗示百里涉要将他儿子调回京城,分他分忧。
“这... ...犬子经验尚浅,恐怕不足以立事,请殿下另... ...”百里涉似乎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选择了拒绝。
“百里大人不必过谦,你那儿子在瀚海一战中可是威名赫赫啊——投枪斩将,四千破十万,十日之间便打得五部尽皆归降,如今在咱们大吴,他也算是第一流的将才了~”未等百里涉说完,狐纯便先用一顿溢美之词堵住了他的嘴。
“国舅说的是,难得令郎天纵之才,正是需要磨砺的时候——莫非百里大人舍不得他征战沙场?若是如此,那本宫倒要考虑考虑了... ...毕竟,百里大人只此一子,舐犊情深也是人之常
情~”陆昭明作出一副犹疑之状,右手食指不断叩击着几案,似乎是正在考虑其他人选。
“殿下说哪里话?百里一门绝无履大义而惜身之辈——请殿下即刻召犬子回京,我父子共赴国难!”百里涉瞬间涨红了脸,三寸的胡须也随着胸膛起伏不断抖动起来。
“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什么国难——大人切记,带兵前往意在震慑韩氏,不是去平叛更不是去抄家灭族... ...希望大人国事为重,万勿因一己私怨引致生灵涂炭。”陆昭明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当然不愿再起干戈,因为他要做的是段怀璋没有做成的丰功伟绩——他要皇权独尊,而第一步就是要驱虎吞狼,待五家对狐氏都生出怨愤之后,再策动群狼噬虎。
先放任狐纯侵吞韩氏的商路,接着他恐怕就会去掠夺卫氏的田产,而赵氏唯一的继承人赵复远在江北,接掌啸月城兵权的也必定是狐氏子弟——这种情况下中行赜若还不联同其他三家发难,那他真就白白当了这个一族之长。
唯有如此才能将五家尽数削弱,所以眼下他还留着段归这只笼中鸟,而且更不能让任何一家轻易被狐氏彻底吞并——君王之道重在制衡,他自命这一点绝不比真正的段怀璋逊色。
百里涉当然也明白现在不是讨伐韩氏的时机,不过他想的却是江北——慕流云枕戈待旦,一旦江东起了内乱他随时可能挥师南下。
“臣谨记太子教诲,须臾不敢或忘。”
“大人一路辛苦,先回府歇息数日,待令郎入京即刻启程——不过,为防韩羡有所准备,大人尚在人世的消息暂不可公之于众,切记对令郎也需保密。”陆昭明起身搀扶着百里涉往外走,他感觉到那双臂膀在微微地颤动,应该是出于感动。
他猜百里涉的激动应该是因为段怀璋终于有了些人君的样子,而不再是一个终日和狐纯、中行赜密谋鱼肉百姓祸国殃民的纨绔储君。
狐纯似乎也有些诧异,他从未见过段怀璋有如此礼遇臣下的举动——即便是对自己,也只不过是语气软三分而已。
而他们的神色都逃不过陆昭明的法眼,他可不是被人从小捧到大的天之骄子,而是个早习惯了察言观色的鄙贱之人。
他随即转身对着狐纯微微一笑,那神情似乎看穿了对方的疑惑一般,意在申明百里涉不过是个棋子,狐纯才算是心腹。
而狐纯从那个笑容里更看到了一人之下的尊荣,从今往后他将是太子段怀璋唯一的亲信——至于那个倚仗女儿和手中兵权屡屡表现出轻慢不敬的中行赜,已经彻底绝了太子的欢心,很快就要做砧板上的鱼肉了。
于是他对着自己心中的段怀璋,或者说眼前的陆昭明一躬到地,浑身上下都是表现着竭尽忠诚的感动。
“太子做得好啊,拉拢百里涉,利用他的名望去惩治那四家公卿,天下万民也会称赞您圣明烛照的。”狐纯见陆昭明回来,立刻上前深鞠一躬拍起了马屁。
“舅父觉不觉得,今天百里大人有些不同?”有道是当局者迷,送走了百里涉之后,陆昭明细细回想起刚才的情况,这才发觉了有些怪异,“今日他口若悬河,全然不像平日那么拙于辞令... ...”
“太子过虑了,依臣看,百里大人与往常并无二致,倒是太子您有所不同... ...”
“哦?”
“殿下,更像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