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泓静静地躺在床上,修剪整齐的双手贴在身侧,似乎仍在睡梦之中——只是此刻他不仅气息全无,更没有了头颅。
胸口处的衣襟上依旧渗着殷红的血迹,像是在纯白的绸缎上绣了一朵鲜艳的花,这朵花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并以之滋养出诡异的妖艳。
毫无疑问,段之泓是在睡梦之中被人所杀,凶手一刀毙命甚至令他无暇感到痛苦便已经魂归九泉,段归这才想起刚才宁缃和他潜入房中时的一丝怪异之处——以段之泓的身手,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绝不至于对即将落下的刀锋毫无察觉,而他当时居然睡得像个婴儿。
凶手当时就在附近窥伺着发生的一切,甚至他当时也潜藏在房里!
“之泓!”
想到这里段归如遭雷击,他雾蒙蒙的眼前竟然恍惚浮现出了那个杀手——他先将迷烟吹进窗内随后潜入房中,正要下手却听到了门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随后他隐身于房间的角落,目睹宁缃进了房间,然后又看着段归将她拉走,直到脚步声渐远,他才又从黑暗中现身,然后将段之泓一刀毙命。
得手之后,他竟然还残忍地割走了段之泓的人头!
这个人会是谁?段归想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司徒靖,紧接着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司徒靖有理由刺杀段之泓,但绝没有理由,更不可能忍心再去毁伤他的尸体。
他和司徒靖一见如故,正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虽然置身于兽群之中,却依然保留着人性的人。
“司徒,你看出什么了?”段归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段之泓的手,哪怕那只手早已冰冷僵硬。
“之前我不确定,但现在我想到了一个人——陆昭明......”
“陆昭明?!他不是死了么?你和之泓不是亲眼看见他死在谢晨夕的手里了么?!”
“那一刀我们确实看到了,分毫不差正中心口,但事后却出了点蹊跷......那条街莫名其妙地失了火,陆昭明的尸体找到的时候已经几乎烧成了焦炭——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可当时我们和谢晨夕相距不过几丈,眼看着他毙命倒地,所以就没有深究......”
“嘭~”段归猛地起身,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司徒靖的脸上,他的眼底尽是怒火,却颤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太清楚司徒靖了,所以他断不相信司徒靖会对这么重要的事等闲视之。
也许司徒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心底深处在期待那个叫陆昭明的凶徒会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取了段之泓的性命为段归扫清障碍。
一拳挥出之后,段归满心压抑的情绪似乎得到了释放,他看着司徒靖嘴角流出的血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这么愤怒——也许在他的心里,也隐隐存着这样一个念头,希望可以既不弄脏自己的手,又可以解决这个令他进退两难的麻烦。
一念及此,他又猛地挥起一拳,而这一次是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刹那间又是鲜血迸流,连拳头也立刻泛出了青紫色——他真正责怪的也许正是自己,他觉得是自己纵容了眼前这一切的发生。
忽然间,一只温柔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带着丝丝的温暖,让段归冰冷的内心得到了些许的慰籍。
“夫君......”
“你放心,我没事的——司徒,抱歉,我只是......”段归抱拳作揖,但立刻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想要弯下去的腰也再难动分毫。
“琅琊王,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很高兴你会这样,因为这证明你的确和那些人不一样——不过眼
下需要全城戒严,陆昭明必须要抓到!至少......也要让横山王留个全尸......”司徒靖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床上那具冰冷的尸体让他觉得此刻哪怕露出任何一点点的喜悦,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行。
“下令!全城封闭,通缉刺客陆昭明!”
段之泓遭人刺杀的事情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尤其是那些见识过米邱赫赫凶威的兵将,很快就将刺杀和那个怎么都杀不死的恶魔联系了起来——满城都在传说,两道天雷也只劈碎了米邱的肉身,元神不灭的厉鬼复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取了抚远大将军的人头,接下来便要向每一个害了他的人索命。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黎越人之中甚至也起了米邱会再次归来的谣言,为此宁缃杀了足有几十人——若不是因为段归娶了她,恐怕相信这谣言的人会更多。
光阴如梭,一晃又过去了十多天,城里丝毫没有陆昭明的踪迹,而期间也再没有一起凶案发生,于是众人也就慢慢地淡忘了那些不久前沸沸扬扬的传言,一切又重归于平静。
黎越人也是一样,那些嘶吼着北进中原的声音终于渐渐湮灭无声。同时,随着云记商号开始以比往常高出近五成的价格收购各种瀚海里的特产,兵也好民也罢,都迫不及待地扔下了刀枪,恨不得将瀚海里所有的珍奇都一股脑地搬进云记的货栈。
而他们卖的东西更是物美价廉,甚至只要签一纸文书就可以先拿回去用,还不起钱时只要以等价的牛羊或者随便什么财产抵债即可。
有饭吃有衣穿还有崭新的帐篷住,傻子才会为了几句空话再举反旗——说到底,拼了命得造反,为的也无非就是一天三顿饭和春秋两身衣。
“司徒,之泓的首级......有消息了么......”段归每次提到这件事都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但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追问下去,否则他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瞪视着他,让他时刻如芒在背。
“音信全无......大街小巷到处张贴了画影图形,而且城里无分兵民都自愿自发地日夜巡查不断——所有人都在说,要把害了横山王的凶手千刀万剐......可是这么多天,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司徒靖摇摇头,一张永远悠然的脸上少见地挂满了严霜。
“......城里搜查过了么?”
“已经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兵士们甚至连城里的乞丐窝都翻了个底朝天......”
“可恶!这陆昭明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段归恨恨地一拍桌面,水曲柳的材质上当即就是五个分明的指印。
“换成米邱我倒是相信他可能又这个能耐——我有种感觉,和那个云记商号有关......”司徒靖提到这个字号,不由得面露一丝疑虑。
段归闻言一愣,他从没想到过这一点,但现在看来,这个云记商号确实不止背景神秘,而且出现的时机也非常可疑。
“他们?确是过于巧合......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不益轻举妄动......”段归眉头紧皱,似乎有所顾忌。
“我明白,毕竟他们现在是啸月城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我并没有让人大张旗鼓地调查...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了眼线日夜监视——但我猜测他们应该和段怀璋无关,否则只需坐视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先救急再行凶?所以我怀疑,他们恐怕和江北有关......”
“江北?周人?!”段归一经提醒,才想起这个陆昭明不仅是段怀璋的心腹,更是吕家先登营的暗探。
“对,除了周人,谁敢逆
当朝太子的意?除了他们,谁有能力在短短几个月内将一个二流商号抬举到如此规模?而且也只有他们,有能力也有理由去保陆昭明。”
“......有理,可是既然已经搜查过而且没有任何结果——总不能把他们都扣留下来吧?”
“不!我的意思是,放他们走!”司徒靖拿起自己腰间的水袋猛灌起来——这是他在狐康内乱之后新添的习惯,水袋里是祁玦专门为他配制的药茶。他似乎对这个味道十分着迷,以至于每次心情舒畅的时候都要来一大口,否则便不尽兴。
“你的意思是,引蛇出洞?”段归当即了然,他是个聪明人,和司徒靖也愈发默契,自然很快就能明白他的用以所在。
段归没有做任何的解释,似乎是厌倦了将人力和物力付诸流水一般毫无征兆地撤销了戒严,啸月城终于不再被紧张的情绪所笼罩,而无论多么爱民如子恩泽一方的父母官,死后也会很快被百姓遗忘,更何况段之泓不过是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平定了黎越的边患而已。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皆然。
北门不再戒严,满载的商队终于可以将这些日子以来收购的物资运回建康,白花花的银子足以令他们迫不及待——而长孙惧表现出的迫不及待,完全和一个锱铢必较的奸商别无二致。
“孙二先生,何必走得这么急呢?”司徒靖故作惊讶地问道。
“小号收了不少的物产,许是因为商路断绝了一年多,那些黎越人把存货都一股脑卖给了小号——实不相瞒,再不回去,小号的这点钱粮可就不够了~哈哈哈哈~”长孙惧说得好像很无奈似的,可满脸的褶子里都嵌着兴高采烈。
“恭喜先生,那先生何时回来?”段归似乎有些担忧的问道。
“不不不~琅琊王误会了,老朽不走,开设分号的事情还需要老朽料理,这次只是底下人回去而已——殿下放心,既然商路已通,下一批粮食物资一个半月之内就能运抵啸月城。”长孙惧连连摆手,似乎生怕对方认为自己是见好就收,打算拍屁股走人。
“既如此,事不宜迟,这是关文,请老先生速速回去安排吧~”
“多谢殿下,多谢司徒先生。”
手拿官文的长孙惧腰弯得好像一只煮熟的虾米,随后他躬身踏着小碎步不徐不疾地退出屋外,然后顺手关上了房门。
“琅琊王,这老头子不简单啊~”
“怎么讲?”
“前一次见的时候未曾注意,刚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老者呼吸沉稳步履轻健,眼中精芒内敛显然是有不俗的内功修为——而且你注意到了没有?他刚才退出去走的那几步,若不是在皇宫里待了至少十年,决然练不出这等的规矩。”话音刚落,司徒靖又开始大口大口的灌药茶,段归现在也看出来了,这个举动说明他很得意。
“明天一早,我们瓮中捉鳖——之泓,我亲手给你报仇!”段归咬牙切齿,似乎只有把罪责归咎于陆昭明和周人,才能稍减他心中的负罪感。
“琅琊王,还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事已至此,只问首恶即可......毕竟这生意,我们暂时还得跟他们做下去......”
“......放心,我明白。”
司徒靖很清楚,眼下段归必须严惩一个凶手,因为若不这么做,怀疑的矛头便会很快指向段归——而作为势单力孤的一方,他又决不能拒绝来自江北的“帮助”。
段归当然也明白,即便他依旧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