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刑洛骑在马背上,初升的太阳就像温柔的女子羞红了脸,把柔软的光芒投在那犹如马尾一般的青绿色盔缨上。年轻的三等男爵顶盔贯甲,等候在出云城的宫城之外,仿若一具精美绝伦的石雕。只不过,若是细细一看,会发现从那狭窄的盔缝里透出的目光是那般的焦急,隐隐还藏着怒火。
七天了,整整七天了。
他带着一百名士兵来到出云城,起初,那位余君毫不犹豫的便点了头,说是会拿出足够旬日要塞吃上半年的粮食,但是,在他等了七天之后,所等到的并不是救命的粮食,而是一次次的推脱,说什么,所需粮食太多,正在筹集当中,粮仓里的粮食都给了随着雍公南下伐楚的三千儿郎云云。推脱,统统都是推脱,余国虽不是富庶大国,可是国境内却是天然的盆地,又位于东北方向,故而盛产粮食,岂会连区区几千人所需的口粮都拿不出来?若是那样,它早就该灭亡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余君不想给粮。谁给他吃了豹子胆?竟敢拒绝代表着景泰王的朝歌青骑。
这时,远远的传来一阵喧哗声,三等男爵骑在马背上回头望去,只见一群余国士兵押解着一批衣衫褴褛的人,那些士兵正在大声的喝斥着什么,而那些被押解的人也在愤怒的倾诉着什么。刑洛心中一震,命身后的一名骑兵前去问问,不多时,骑兵去而复返。
“将军,都是从旬日要塞里逃出来的人,他们擅离领地,会被贬为奴隶。”
“奴隶?旬日要塞里的人?”
三等男爵猛地回过头,看着远方那黑压压的人群,他心中的石头一直往下沉,眼里的怒火却越来越盛。旬日要塞里的粮食一日少过一日,而将士们却不得不饿着肚子去保卫着它,结果得来的却是背叛逃离。上右大夫殷庸不是都安排好了么?为什么我们却要饿着肚子替他们守城?为什么要以我们的血来换取他们的生存?
他想起了临走之时,燕京之虎向他看来的目光,那时,燕京之虎骑在马背上,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是定定的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感觉到无比沉重,仿若巍峨的陇山横曳在心头一样。我会拿到粮食的,我会的,就算死,我也要拿到粮食。
年轻的三等男爵抬头看了看初升的日头,勒着马倒退了一步,他冷冷的注视着宫城外的守卫,那些包裹在铁皮里的绣花枕头,既然你视我若无物,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燕人的血,流的是铁。刑洛高高的举起了右手,突然之间,在他的身后,一百名同袍齐齐勒着马倒退数步,把头压低,平端长戟,迅速的排了冲锋阵型。太阳落在戟尖上,仿若鱼池里跳动的鳞光。
一百零一人,一百零一柄长戟。
一百零一具战魂。
他们没有发出怒吼,只是用眼光死死的咬着宫城外的那些惊慌失措的余国士兵,以及那冰冷无情的宫墙,墙上站着一排弓箭手,他们拉开了弓,手却在不停的颤抖。
“魂归来兮,归故乡。”身为朝歌青骑的三等男爵念出这句话,声音空寂而冷酷,他本来想喊上一句,燕人无惧。
“魂归来兮,归故乡。”
一百名身披青绿色大氅的燕国战士高声回应着他,那嘹亮而雄浑的声音远远的传开。
宫城外的余国士兵口瞪目呆的看着这一幕,怆惶的布成了防御阵型,那薄薄的一层铁皮,难以阻挡铁蹄的蹂躏。
事态,一触即发。
“慢着,慢着……”
一名老宫人从宫墙上冒出了个头,一叠连声的叫着,因为惊惧,他险些从那高达五丈的宫墙上摔下来。但是,准备冲锋的一百零一名铁骑却没有理他,在三等男爵的引领下,他们沿着那条笔直的青石道纵马慢跑,逐渐加速,“蹄它,蹄它,”“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仿佛鼓点一般,惊起了树上的鸟儿,震荡着出云城。
那些惊飞的鸟儿扑簌簌窜向宫城,宫城上方盘旋着马蹄声与鸟叫声。
“君上,君上……”
老宫人朝着宫城深处奔去,宽袍大袖慌乱的抖动,样子看上去很滑稽。
余君坐在临水之泱,这是一座木质浮亭,它飘浮在湖心之中,湖中值着硕大的秋莲,微凉的湖风伴着莲香徐徐浸来,娇美的宫女跪坐在两边,其中一人伸出了如雪皓腕,正在培火弄茶。名叫蒯无垢的卫国士子坐在余君的对面,这人约模三十上下,头戴板冠,身披雪白的长袍,腰上悬着一柄细剑,皮肤白净,眉目如画,唇上蓄着漂亮的短须。纵然与一国之君面对而坐,他也谈笑自若,神态怡然。
茶瓮里的茶汤沸了,“噗噗噗”作响,清冽的香气四溢。
宫女执起细长的青竹勺在茶瓮里勾了两盏茶,恭敬的递给余君一盏,蒯无垢一盏。
余君捧着茶碗嗅了一嗅,却未就饮,只是怔怔的看着茶碗中的倒影,仿佛有什么心事正盘恒在他的胸中,让他难以作决。
蒯无垢品了一口茶,赞道:“好茶。余侯可是仍有疑虑?”
余君道:“不论如何,他们毕竟代表着景泰王。”
“诚然。”
蒯无垢微微一笑,把手上的茶碗放在案上,拂了拂盘着袍摆,笑道:“景泰王是天下共主,朝歌青骑是景泰王的近卫军。但是敢问余侯,朝歌城离余国有多远?”说着,不待余侯说话,又续了下去:“两千八百里,雍国离余国多远?五百余里。齐国离余国又有多远?六百余里。”
余君冷声道:“若是因此惹得景泰王震怒,那便是余国的末日。”
“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临。”蒯无垢接口道:“余君何不想想,东夷人早被齐侯赶入了大海,那面世代相传的荆棘花大旗也被齐侯焚毁,如今的东夷人就如丧家之犬,他们飘浮在海上,躲藏在暗无天日的岛屿里,东海之滨有万千岛屿,他们各占一处,时而内战,时而入侵东土,如同一盘散沙。这样的东夷人,怎会从齐侯的眼底下来到了郇国?而郇侯又是何等作为?眼睁睁看着他们纵横在自己的国土上,却无动于衷。”
“郇侯?”
余君眉头皱起来,握着茶碗的手背上冒起了一条青筋,余国与郇国比邻而居,数百年来相互征伐不断,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自从大雍与齐国强盛之后,余国与郇国的敌对,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私底下,甚至余君与郇侯还保持着暗通有无。而此,便是在大国的逼压之下,小国的一种自保手段,互相敌对,背后有人撑腰,反而不会轻易的被大国吞噬,毕竟,大国之间也需要缓冲地带。这是多么可笑可悲,而又充满智慧的手段啊。
不过,此刻余君却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他想的是,那个留着一把络腮胡的郇侯,那厮面相粗鲁,实际上却狡猾如狐,他为什么不怕景泰王的怒火?竟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纵容东夷人行凶?事后,若是景泰王震怒,命齐侯教训教训他,齐侯正在争夺天下霸主的地位,急需要得到景泰王的认可,肯定是不会手软的,会毫不留情的将郇国抛弃,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这一次不与我互通有无?
余君有些头痛,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时,那位卫国的士子,鬼谷子先生的高徒,蒯无垢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以日月为镜,可以证心怀,以人为镜,可以证将来,郇侯之所以纵容那所谓的东夷人,必然有郇侯的原因。而如今,天下大势犹如风云变幻,朝歌城早已不是天下的中心,数月前,又有妖星临空,司主杀伐与不祥。蒯无垢敢断言,传承数百年的大周王朝或将经历生死磨难,而那被埋藏在朝歌城下的中州九鼎,必然会换一个地方。”
“大胆,放肆。”余君下意识的喝道,宫人与宫女匍匐一地。
在这一刻,温文儒雅的余君身上透出一股凌厉绝伦的气势,压得整个浮亭里的人喘不过气来。这便是一国之君,纵然再小,他也是一方诸侯,景泰王的封臣。
“哈哈。”
蒯无垢却笑了起来,笑声平和而不张扬,笑容温和,就像这湖心里的风,虽然浅凉浅凉,但却无处不在。在这笑声之中,本已站起身来的余君又悻悻的地坐了下来,冷声道:“此言,仅出先生之口,入本侯之耳。本侯不会放在心上,先生也勿要多言。本侯已然作决……”
“余侯多虑了,如今之天下,倒底是以何为主,余侯心知肚明。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付之东流,湮没于长河之中,蒯无垢概之有三,其一,不知天意,其二,不得人心,其三,不明局势。诸此三种,是英雄冢。余侯,慎重。”蒯无垢微笑着打断了余君的话,真诚的看着余君:“齐侯欲为天下霸主,雍公岂会不知?齐侯纵容所谓的东夷人,谋了这场局,雍公岂会不动?依余侯看来,雍公之所动,动在何处呢?”
“莫非,便是……”
“正是。”
蒯无垢突地挺起身来,拢着双手朝着余君深深一揖:“雍公之所动,在于以不变应万变,余国若想存,旬日要塞必失无疑,然则,失则失也,却非失不可得。余侯,三思。”
余君沉默了,良久,沉声道:“蒯先生,你倒底是来自强齐,还是大雍?”
“蒯无垢乃是卫国人。”
“君上,君上……”
恰于此时,老宫人踉踉跄跄的奔来,站在湖岸上,大声的呼喊着。余君眉头一皱,命人拉动绳索,将这浮亭拉到岸边。余君与蒯无垢一前一后的出了浮亭。
“何事如此慌张?”余君心中怫悦。
老宫人满头都是汗水,样子狼狈之极,颤声道:“回,回禀君上,朝,朝歌青骑冲撞宫城。”
“你说什么?”余君脸色蓦地一变。
“余侯勿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