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程方麻木地点头,已经思考通了,在看守所里自我拷问灵魂,律师都不认可她,都找不出为她辩护的依据,她伊程方的确十恶不赦。
“你没跟我提起过半句有关你父母的不好,什么原因?”
“我的父母挺好的。”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你不必有顾虑。”
“我是一个没做好妈妈的女儿,我没有权利去评价我的父母,那样会让我羞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其实我也不想打孩子,每次打完向往我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哭完了还得自己坚强地撑起一个母亲的角色。王律师,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你会怎样抚养教育一个孩子呢,请你告诉我。”
王照沉默着。
“也是啊,王律师是不会成为我这样的母亲的。”
她的言下之意是王照比她强,事到如今,伊程方毫无自信可言了:“在外怕领导,在家打孩子,我就是一个人渣。”
王照沉默着。
“我这种人是不是该去死。”
“还有呢,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爱向往,不管律师你相不相信,虽然我说过,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会选择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孩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看看这个世界,读一些书,认真想一想到人世间来了一趟,我到底想干些什么。”
王照叹口气:“我打算以你的行为不属于情节恶劣为由提起无罪辩护,并为你争取取保候审。”
“谢谢你律师。”
“应该谢谢你的孩子路向往,是她来求我的,她说想跟你一起过生日,因为每年的生日都是你陪着她过,你从未缺席。”
伊程方陷入深长的感动。
王照兀然发现,在她已似死灰的脸上泛起了橘红色的慈母笑容:“如果你的人生重来,你不生孩子,那也体会不到拥有一个孩子的快乐和痛苦,伊程方,活在当下吧。”
“我会积极配合你的王律师。”
终于有了一次会见,两人没产生对抗,王照出看守所时,夕阳泣血。
第一次,她任由想家的念头在心底里开疆拓土。
不过她先给余擎打了电话。
“余总,上次你答应将来会给伊程方重新安排工作,说话算数吗?”
余擎笑着打哈哈,说了些舆论往往昙花一现,等过个一年半载的,谁还记得伊程方犯过的错犯过的罪呢,再者,现在上网课,老师的人品如何哪那么重要呢,大不了安排她做个线上老师,没准开直播时,男同学、男家长们争着打赏呢。
答非所问,逻辑错乱,白天鹅达到如今的销售业绩,余总已不是当初的余总,口气已不是当初的口气。伊程方能继续胜任在白天鹅里的工作,王照当然清楚,不然拜托余擎干嘛呢。
她想问的是余擎会不会给伊程方这个机会:“那麻烦余总多多关照了。”
“王律师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律师交代的,那即是命令。”
“那是余总看在我是白天鹅顾问的面上给我的面子,万一我不是法律顾问了,我在余总眼里什么都不是了。”
“我出尔反尔的话,王律师追究我法律责任啊。”
油腻腻的承诺。
“余总,我草拟一份合同,请余总代表白天鹅签署一下吧。”
“签合同?和白天鹅?为了什么?”
“伊程方的工作。”
余擎笑得很夸张:“王律师真要追究我法律责任啊。”
“余总包涵,人微言轻。”
“行,签就签,图王律师一个安心,可是,你干嘛为了伊程方卖这么大力啊,按理说,该拿的回报你都到手了,意思意思得了。”
“人生总要疯狂一次,望余总体谅。”
“当然当然。”
成年人的场面话跟他们之间的关系相连,一环扣着一环。
一辆卖炒货的三轮车嘟嘟从王照面前驰过,扬起的灰里满载大地的气味,散在光线里的尘拖着岁月的痕迹。
她也想去做一做想做的事,想和刘念钧牵着手走在江南的冬天里,吃一碗滚烫的羊汤,饮一饮桂花酿的酒,静静地欣赏月亮爬上古墙头。如此一琢磨,整个人的疲倦得了便宜还卖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脸上流露出来。
但凡有个依靠,哪个女人要扮的刀枪不入。
决定一个跟着一个,她准备给齐慧娴说说一些事,或许是从前把理智的弦绷得太紧了,松了一点点,便没底了。
“你干嘛呢?”齐慧娴接通的速度了得。
“小团子,妈做酸菜呢。”齐慧娴又向旁边的人显摆:“我女儿,又来电话了。”
“我谈男朋友了,他有白血病。”
“啊?这?他?”
“我爱他齐慧娴,他也爱我,托你的福,这辈子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齐慧娴愣了半晌,却道了一句让人惊讶万分的话:“那你现在照顾他,忙的过来吗?需要我跟你爸过去帮忙吗?”
她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是含糊的,冒险的,不耻的,意思是明显的,讨好的,真心的。
“你们过来吧,我等会把地址发你。”
王照像一个在母亲面前任性刁蛮的孩子,说发地址,即是只发了地址。
她不管齐慧娴和她的继父通过什么方式来江南,坐飞机?他们舍不得吧。坐高铁?那也不便宜。
会坐大巴吧。
继父的身体吃得消么?
在赶去公安局的路上,她胡思乱想出许多的关心,但到底没跟齐慧娴提一个字,王照有最后的坚守:等继父来了,带他去大医院检查身体。
她开始变得热腾腾的,仿似大年三十刚出锅的饺子,桌上摆了不止一双的筷子。
民警说:“考虑到伊程方对孩子的虐待行为,具备保证人才能取保候审。”
保证人?找谁做保证人?爹不疼娘不爱的。
可她没头疼到就地爆炸,也没处心积虑地考虑幺蛾子,她要找路山海,他这个父亲做保证人最合适,没有之一。
王照在写字楼外堵住路山海,倚在车身上。
路山海的身材微胖,加上身高高,皮肤白,倒像是北方人。平心而论,他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男人,五官透着英气,气质出卖了他身处的职位。他正拎着包,边扯领带边阔步向前,走路带风,意气风发,脸上挂着要去和情人约会的表情。
据王照调查,除了日常应酬,路山海的生活比雪后的天空还要干净,下了班便回家陪老婆孩子。
她不是有意要破了他的兴致,不过对比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前妻和漂泊无依的女儿,他难得被扫一次兴的后果微乎其微。
“路向往的父亲你好,我是律师王照。”
王照的音量不算高,方圆五十米内并无第三个人,路山海依然警觉地四下打量:“你们有完没完?”
“你都不给机会让我们开始,我们怎么结束呢。”
“强词狡辩,我不跟你们这些律师理论!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我的家人!”
王照摊摊手,表明她既没去骚扰路山海的家庭,在这等他,也没蓄谋在同事面前揭他的丑。
她直入正题:“我打算给伊程方申请取保候审,需要一个保证人,你是路向往的父亲,责无旁贷。”
“你别拿法律来压我!跟我玩文字游戏!是伊程方出了事,不是路向往出了事,你以为我跟伊程方的离婚证是办假证办来的?难不成我还要给她养老送终!”
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心虚越来越明显。
王照趁虚而入:“当年你和伊程方离婚,严格说起来是你婚内出轨,是过错方,我们可以向法院请求重新分割你们夫妻关系存续期间的共同财产。”
“你威胁我?行啊!你们去起诉吧,我不在乎这点钱!”
“好。”
王照扭身上了车,留给路山海冷静思考的时间,她断定他会答应谈判,他不在乎钱?那他这么多年对路向往的吝啬和无情单纯是为了娱乐吗?
而路山海在后视镜里发出冷笑,笑里藏刀,他的笑很容易让人想起成年世界里的阴暗面,恐怖而真实。
两天了。在这两天里,齐慧娴和她的继父到了,和他们同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是两大蛇皮袋的土特产。当他们灰头土脸地在火车站出现时,不仅从所里请来帮忙的司机分外惊讶,连王照初见时也有点懵。
火车站出口人来人往,挤的根本看不清对面走来的人的脸,网站和司机站在角落里,司机提醒道:“王律师,我们在这接不到人,肯定会错过的。”
他指的是让王照到人群里挤一挤。
“没事。”王照没动,人近情更怯。她的耳朵有两个矛盾的声音,一个说一定要接到啊,否则这趟白跑了,另一个说接不到就算了,以后还要不要见面,再议吧。
干站了好一会,齐慧娴和她的继父竟找到了他们。王照愣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你们眼挺尖的。”
她说话时目光一会落在继父身上,一会落在肮脏蛇皮袋上,唯独不看齐慧娴。
司机悄悄地问:“王律师,这是你父母吗?”
“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