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
营帐中,刘巴举目四望,神情愕然。
田丰早教过他,想当一员合格的军师谋士,第一步,就是“知己知彼”。
故而,在南下之前,刘巴不止打听了杨黥的性格,也摸清了其天命和天赋。
他自然清楚,“蜃景”的雾气,是白色的。
但是,眼前的雾气,却是诡异的灰色!
灰雾回旋,氤氲浮沉间,凝出一道道栩栩如生的士卒身影,姿态挺拔,孔武有力。其武器,铠甲,乃至一身贲张肌肉都足以以假乱真,但偏偏面容狰狞如野兽,双瞳更是赤红如血,闪烁着点点血光。
“等等,这……”刘巴偏了偏头,心生狐疑。
这一道道幻影,的确狰狞丑陋,散发着恐怖煞气,直令人头皮发麻。但是,野兽般的面容,也能令人一眼能看出,他们只是幻象。如此一来,蜃景的最大作用,反而无法发挥了。
但很快,刘巴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过望向营帐众人。
灰雾浮沉,那些普通兵卒也被黑雾层层缭绕,面上变幻如野兽,双瞳亦是流散出点点血芒。
整个营垒中,不论真假士卒,都溢散出恐怖煞气,令人心悸。
这才是魇劾天兵。
“大人,”刘巴询问杨黥,“如何判断真假?”
“看印记。”杨黥指了指一道幻影,淡然地道。
“印记?”刘巴端详良久,才猛然察觉,有些士卒的背上,有类似十字的浅浅印痕。
不过,那印痕极浅,若非凝神去看,绝对难以察觉。
“大人……”刘巴还想再问。
“你是想问,如此难以察觉的印记,自家的士卒怕也难以分辨真假,那又如何配合作战?是吧?”杨黥淡淡一笑,道。
刘巴点点头。
“很简单,”杨黥淡然道,“各司其职即可。”
“各司其职?”刘巴一怔。
杨黥笑笑,却不再多言。
他准备以实际行动来一一展示。
谈话间,营帐中的三百精卒,已化为六百。
“惊神阵。”杨黥令旗招展,长声喝道。
“是!”
回应声不绝于耳。
杨黥一声令下,六百士卒已分成六十个什,每一什都是五真五假,每一人各居其位。每一什中,幻象居前,以其“血肉之躯”为陷阱,而真正士卒则藏在后方,负责狩猎落入陷阱的贼人。
这种小阵,灵感是取自文陆水上作战的“莲阵”,又结合了徐荣的混沌变化,再经过杨黥这偏执狂呕心沥血地改良,已是威力拔群,尤其适合这狭窄的营垒。
……
贼军袭来。
“杀啊!杀!”
“杀光汉军!”
“这是我乌浒人的地界,将这群汉狗……”
……
贼人滚滚如潮,挥舞着各类武器,如同癫狂,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但越是接近营垒,他们的声势则不断下滑,甚至,连前进的步子也越来越慢。
这座小小营盘,竟散发着某种恐怖气象,如同有一头狰狞凶兽蛰伏,身下则伏着无数同样杀气腾腾的小兽。
丈八擒豹的“惊魇”,配合着营垒和无数隐匿其其间的士卒,如同构筑出一座恐怖巢穴,流溢着无尽恐惧和杀机。
“怕什么?”一员领头贼人大吼,“汉军区区数百,就是再厉害,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我等有天王寿董庇佑,必能杀退汉军,还我河山。”
他这一声吼,的确也鼓舞了一定士气,贼众纷纷咆哮,鼓起了余勇,冲入营垒之中。
敌军冲入营垒,立刻星散开来。
嗡~~
寒光潋滟,一道寒芒幽幽亮起,有三名贼人被那霜雪波及,身体刹那结冻,化为一座座冰雕。
嗡~~
很快,随着贼人深陷营垒,更多苍白光柱腾起,每一道寒芒荡开,像是雪白波纹,都能将数人冻成冰块。
“厉害,真厉害呐……”营垒后方,虞翻看着这一幕幕景象,惊讶之余,也是击节叫好。
就在刚才,他还满嘴抱怨,而现在,则是对杨黥佩服得五体投地。
虞翻注意到,杨黥给他布置的“履霜”落点,那都是十分讲究的。
那一处处地点,能借着狭隘空间和地势之利,将“履霜”威力发挥至最大。一般情况下,一记“履霜”能冻结一两人就不错了,但在杨黥的安排下,竟是能冻结三五人!
“大人,你是怎么做到的?”虞翻求知若渴,赶忙问道,“能不能教教我?”
杨黥点点头,但话锋一转:“不过,你要先学几何学。”
“几何学?”虞翻面露茫然。
他家也是诗书传家,是标准的书香门第,却从未听过什么几何学。
“几何学,那是少主发明的理论。”杨黥面露崇敬,又看了虞翻一眼,“他的本领,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厉害百倍……”
“发明理论?”虞翻瞪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
……
很快,双方接战,喊杀震天。
刘巴面露忧色。
贼人虽被营垒分散,但是,他们足有千余之众,即便分散,数量也远多于汉军这六百。更何况,这六百之中,还有三百是虚影。
但很快,他的担忧就被惊容所取代。
“什么?”望着眼前一幕幕景象,刘巴呆若木鸡。
营垒中,已分割出无数个细小战场,每一处战场,汉军都只有一到两什,但却处处都占据上风,而且胜得轻松写意,似乎不费摧毁之力。
“啊~~”
一名勇悍贼军嘶吼咆哮,一矛狠狠刺出,但他刺入面前敌军的身体,却似刺中一道幻影,失去重心,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
就在这时,那道幻影的后方,有两杆长枪刺出,直接将这名贼人洞穿。
这贼人身为先锋,又体魄雄健,明显是勇猛之辈,但在惊神阵中,却连一合都没能支持。在他的身后,许多贼人面露惊恐,紧盯着那道幻影,想要牢牢锁定它,一面重蹈覆辙。
但下一刻,惊神阵稍稍变幻,几名士卒同时交换了位置。
贼人当时就懵了!
汉军的变化实在太快,更是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根本无从确认。即便有少数人依旧紧盯着那道幻影,但幻影已在汉军阵后,而阵列最前的一人,他们依旧无法判断,那是真还是假。
一道新的选择题摆在众人面前。
而一旦选错,就可能是死路一条!
这对于对士气的打击,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
“蜃景和惊魇,竟能生出如此变化?”刘巴呼吸艰涩,由衷感叹,“真是神乎其神呐……”
其实,对“蜃景”这个天赋,他是心存轻视的。
毕竟,“蜃景”的幻象都是假的,没有半点战力,和“衔烛”、“羽落太虚”等,有着明显差距。
但眼下,刘巴则发现,这蜃景制造的幻象,竟似乎比真实的士卒还要有用!
“果然,没有无用的天赋,只有无用的将领。若我日后觉醒天命,身为军师,或许也可以……”刘巴感觉,随杨黥这南下一趟,实在受益匪浅。
营垒深处,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不断。
陷入营垒的贼人,仿佛深陷于大海中的暗流和漩涡,被汉军一个个惊神阵所吞没,没能激起半点波澜,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刘巴看着这一幕,甚至有种感觉,杨黥指挥的战斗,有着庖丁解牛的井井有条。
贼军千余之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在杨黥眼中,怕只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杀!杀!给我——躺下!”
虞翻手持着长矛,口中呼喝有声,奔走跳跃于营垒间,而他的身边,竟也有两名一模一样的“虞翻”,动作同样轻灵。
三人配合默契,两道幻影或是做饵,或是以疾攻扰敌,虞翻本人则见缝插针,将面前贼人一一刺杀。
“大丈夫当如是也!”虞翻纵情肆意,心中则是暗道。
他已将杨黥当做学习榜样了。
不过,两人虽都属“儒将”一脉,但虞翻的性子实在和杨黥是天差地别,他怕是想学习,也学不来的。
“降者不杀!”
眼见贼人越来越少,杨黥猛地起身,一箭射杀了贼首,又大声喝道。
“放下兵刃,跪地投降!”
他的声音,在“惊魇”的作用下,竟也如同阎罗的呓语,有种不可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冷威压。
哐当~
哐当~
哐当~
杨黥一声厉喝,除了极少数负隅顽抗之辈,贼兵们纷纷放下武器,跪地祈降。
而对那些死硬分子,杨黥自然不会客气,战旗一挥,一座座惊神阵碾压而上,将他们转瞬淹没。
……
这时,又有战鼓声擂响,响彻天地。
“还要冲锋?”刘巴闻声一怔,茫然四顾后,又是一惊,“什么时候……”
却见,在汉军营垒右侧,又一座大阵列起。
是那群新卒。
而领头者,正是丈八擒豹!
刘巴这才注意到,身为杨黥麾下第一悍将,丈八擒豹却一直都未出手。
原来,趁着营中大战时,他收拢了其余新卒,在营垒旁排兵布阵,列出了一座新阵。
“诸位,随我向前!”
丈八擒豹一马当先,向朱卢县城门冲去。
“杀啊!”
新卒们也爆发出山呼海啸之声,如同滚滚波涛,紧跟着丈八擒豹,向前涌去。他们虽是新卒,但足有七百人,刚才也休息够了,更因营中汉军的大胜,而显得斗志昂扬。
夫战,勇气也。
有丈八擒豹开路,敌军又已丧胆,七百余众一鼓作气,就已冲入城中,大杀四方。
“所有人休息半刻钟,”杨黥却神态自若,不徐不疾地道,“然后,再随我进城杀敌。”
前后所有一切,他似乎都有充足的准备。
“休息?”虞翻精神奕奕,一挥长矛道,“我不用休息的,大人,让我也冲入城去!”
“休息半刻钟。”杨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虞翻当即就蔫了,讪讪地坐下休息。
论勇武,杨黥当然远不如张猛、张飞等人,但就如赵烈一样,他也靠着自身的能力,已建立了不容动摇的威信。
而即便没有虞翻,这场战斗的胜负已然分明。
“……”刘巴张了张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杨黥的部署,简直像是某种精密的器械,环环相扣,一丝不苟。
“他们都说,少主麾下四家将,杨黥、张猛、高顺、鲍出中,少主最喜欢张猛,最敬重高顺,最信任鲍出,但最为倚仗的,却是杨黥。”刘巴暗暗道,“不得不说,四人之中,的确是杨黥最有帅才,能够独当一面。”
他叹为观止。
……
日暮时分,杨信领大军来到朱卢县。
“已经破城了?”眼见城墙上的汉军旗帜,他大吃一惊。
杨黥的本事,杨信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但是,半日破城,则依旧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刘巴缓步上前,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他没有半点夸张,更没有用上什么浮华辞藻,但众人听来,却都感觉到阵阵惊心动魄,难以自拔。
“文泰,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杨信微笑着道。
杨黥只是淡然一笑。
“老师,您怎么了?”忽然,刘巴察觉到什么,问道。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田丰阴沉着脸,神情难看。
“元皓兄,文泰打了胜仗,半日就破城,不应该高兴吗?”杨信疑惑问道。
“文泰速破朱卢,对我等而言,自然是好事。”田丰摇摇头,苦笑道,“但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大局而言,这可能是大大的坏事。”
“大局?”杨信眉头一皱,恍然道,“元皓兄,你是说,朱符?”
田丰点点头:“文泰半日破城,实在是太快……而朱卢县中的溃逃之贼,则必然要南下去合浦城。而在南下途中,破城消息恐怕就会传递出去了。”
“以朱符想争一口气的性格,必然要加速行军,急攻合浦城。”刘巴接过话头,顺势分析道,“而他接连获胜,杨军候又半日破城,必会对乌浒蛮人生出轻视之心。所谓骄兵必败,若是朱符先到城下,恐怕要遭。”
“正是如此。”田丰面露赞许,点了点头。
“那我等需立刻南下。”杨信皱眉,当机立断道,“靖边,翼文,你们先行,我等随后跟上。若遇上什么变故,你们可商量着办,便宜行事即可。”
赵烈多谋,高顺毅重,对这两人,他是绝对的信任。
“是!”
“是!”
赵烈、高顺齐声应道。
做完这一切,杨信依旧面露忧色,心中暗道:不知是否赶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