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其人如何,顾祁和福业祥的手艺确实没话说。给阿柒做的这一件,领口和袖口的纹样细看之下竟是化自那日画给他的星图,当真别致有趣,却又不惹眼,日常也穿得。再看给他人做的,皆是看似寻常却在细节上独具匠心的,加之尺寸裁剪精妙,衬得各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每次顾祁送新衣来,众人便一同品评,总要闹上小半日方散。阿柒往日养病总喜静,这几日却反而觉着热热闹闹也很好,似乎有些事做便不会多想,不会觉着不痛快。
阿柒这个病,她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开始的。也说不清全身上下到底是哪里不对,但是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不吃药全身痛,吃了药就换几个地方痛,上吐下泻头晕乏力都是平常,身上什么样的不痛快都试过了,不过,倒还是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吃药吃得心里不痛快。
不知怎的,近来一个人闲坐的时候,阿柒总是想些不开心的事。想自己这身子会不会再也好不了,想一身修为不知是不是已经不知消散去了哪里,想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两情相悦的绚烂时光,想这永阳不知会不会一朝覆灭,想自己如浪中漂叶帚下蝼蚁不知何时便无声无息湮灭在这茫茫江湖,想自己一无所有如今孑然一身何时生何时灭也不会有人在意,想便只这一身也不知还存不存得,想何为生,何为死,何为死,何为死……想到后来,只觉得胸口似被冰块闷住,心跳时快时慢地撞着耳朵,手脚却不知道在哪里。忽然感觉连呼吸都不会了,吸的气入不了肺腑,吐的气又离不开丹田,一呼一吸都在颤抖,仿佛夜里的每一丝黑暗都在吞噬自己的血肉。为什么遇到这些事的人是自己?为什么为恶的人反而逍遥自在?伤害别人的人凭什么能获得幸福?他们怎么不遭报应?那龌龊的门派怎么没被灭了?那些昧着良心祝福他们的人怎么没去陪葬?
每当被次日的烈阳碧空一晃,才缓缓觉出自己前夜这些想法恐怖至极。等到见过肃芹认真的眼神,看阿阳吃一回点心,听老赵和何兄拌几句嘴,忽然就觉得,稍微有点得救了。
阿柒后来回想,小芹那日的“不痛快”三个字,到底是纸上得来,太过轻描淡写了。
“对了,小柒,咱这也来了快一个月了,能买的东西我都买了第二遍,我看差不多要是时候送纶子回去了。你觉得呢?”这一日老赵忽然说道。
阿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就算小芹没有私下嘱咐何兄,以老赵的眼力劲儿也足以看出阿柒这几天不对劲,当下一个眼神丢给吴是何。
“如今局势稍稳,碧恩退盟之事虽仍无进展,但刀兵之祸已消弭于无形。虽说诡计伤人暗箭难防,不过那都是上位者的伎俩,百姓尚能安居乐业,此时回去倒也安稳。”吴是何摇着扇子。
“这么说他们现在捂着掐呢?梅老姐姐怎样了?回去了?”
吴是何一皱眉。
“我猜猜啊,”老赵眼珠一转,“回去了,但是没露面。是不是?”
老赵看懂了何兄的脸色,哈哈一笑,“好玩好玩,这下好玩了!我都想回去凑个热闹了!”
吴是何脸上挂着苦笑不说话,阿柒也无心多言。
好在没话找话向来是赵长安的强项。
“我也和纶子说过两次,其实他嘴上不说,心里恨不能立刻马上飞回碧恩呢!小柒你说呢?你要是舍不得,我再留他几天?”见阿柒不答话,又继续说道,“纶子嘛,我估计你没啥不舍得的,就是白芷妹妹要是也跟着回去,我猜你可能会舍不得,我猜的对不对?”
“嗯……”
“哎你说他俩到哪一步了呢?你觉着白芷想不想和纶子走啊?我觉着八九不离十,不过你要是反对,她可能就不走了吧?”
“嗯……嗯?”
“就是那个啥,那天那个话怎么说来着?你看你,吃过烂木头的亏不是?现在别人在森林里选了个好树,你是不是……?”老赵偷瞄了阿柒一眼,“不过我觉着纶子这小子确实是棵好树,是个做房梁的材料,比我强多了。虽然我也没什么不好是吧!不过我可懒得做房梁……”
“那个叫栋梁之才。”何书生忍不住插话。
“栋梁栋梁就你最栋梁行了吧!做栋做梁的有什么区别!”
“这栋梁二字,所谓栋者……”
“就是你啦!没你整个江湖都要塌啦!”
听着老赵和何兄拌嘴,阿柒终于回了神,缓缓跟上了思路。白芷和卢纶的事这些天大家都看在眼里,阿柒就算再吃药吃得心神不宁,也还没有恶毒到自己不幸就看不得旁人幸福的地步。一桩美事,哪有从中做梗的道理?
“哪天走?可定下了?”阿柒勉力微笑道,“人家的事,我哪里有什么意见呢。”
“就这几天了吧。你不同意可不行啊,咱们大家都一路看着的,要都同意才行啊!小柒你放心,要是纶子以后胆敢对不住白芷妹妹,我赵长安第一个跟他没完!砍了他给你们做栋做梁!”
阿柒来回想了三四遍,人都砍了还做什么栋梁?不过树不砍怎么做栋梁?一时没想明白,只好把这难题丢在了一边,又想了一想说道,“白芷姑娘照顾我多日,虽然她自己没说过什么,不过我也希望她幸福。”
老赵咧嘴一笑,“成啦!就是要你这句话。咱们就一起祝福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