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甫等四名中常侍的覆灭,宋皇后被毒杀之案在明面上算是告一段落。
宋皇后之父宋酆、兄宋奇也被无罪释放。
之前被下狱时,宋酆的执金吾之职已被罢黜,如今宋皇后故去,宋酆自是无法再任此职,而且皇后之死对他们父子打击很大,他们于是自请归乡。
刘宏欣然恩准,仍然保留二人爵禄。
朝中外戚就此又少一家,剩下的只有何贵人亲族以及皇太后亲族。
话说宋皇后葬礼之后,宫中已解除门禁,不再限制出入。
这日,董太后收到宫外送进来的消息,其侄南阳太守张忠被天子亲自法办斩杀。
董太后怒急攻心,欲亲自往见天子刘宏。
永乐太仆封谞看到了讨好天子刘宏的机会,忙暗自派一个小黄门去向刘宏报信。
刘宏知道,到了不得不与董太后见面的时候了。
他自从南阳回宫之后,一直避而不见董太后,对于董太后的传唤也再三推脱。
除了他的确很忙之外,也是没想好该如何处理与董太后的关系。
大汉毕竟是以孝治天下,百善孝为先,在孝道这方面,天子也不能出丝毫差错。
偏偏刘宏没法给予董太后真正的孝道。
从严格意义上说,刘宏自认并不是董太后的儿子,以往只是遵从着原主汉灵帝的记忆,中规中矩地维持着与董太后之间的母子关系。
经历过张忠及皇后这两件事后,刘宏发现他可能再难代入到这种表象的母子之情中了。
他对董太后的情感很复杂,亏欠、同情、隔阂、不理解,甚至还有些许苛责与不满,可就是缺少那种儿子对于母亲的敬重与感恩。
在董太后面前,刘宏作为天子的自觉远远高于儿子这个身份,他极其不愿看到董太后还有着干政的野心,尤其还是拖后腿乱来的那种。
刘宏进入永乐宫时,正好遇到董太后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刘宏挥手遣退了所有内侍宫女,然后与以往一样向董太后躬身施礼。
“孩儿见过母亲。”
“你心中还有我这个母亲吗?”董太后当即就发飙了,连连质问,“我在宫中天天担惊受怕,想要见你一面,都求而不得!你今日来,难道不是为了宋氏之事,要将我下狱治罪?”
“母亲,我怎会行此不孝之事?”刘宏苦笑道。
“你所做不孝之事还少吗?”董太后冷笑道,“我问你,你为何丝毫不顾亲情,杀你表兄?”
刘宏道:“张忠触犯国法,鱼肉百姓,罪行严重,不仅死不悔改,还败坏母亲名誉,离间我们母子之情,我怎能不杀他!”
“胡说!”董太后怒道,“张忠是你亲表兄,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你却用这种无端理由杀他,你是要自绝于亲戚,众叛亲离吗?”
“哪里是无端理由?张忠勾结豪强,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这罪名还不够吗?他这不仅是祸害百姓,还在祸害我大汉社稷。若然都是这种亲戚,我不要也罢。”刘宏脱口而出。
“你——”董太后手指刘宏,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宏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激了,他语气略缓道:“杀张忠并非我所愿,但我身为大汉天子,总不能当着臣子之面,徇私枉法,对张忠所行所为视而不见吧?”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国法,天子,既如此,你母亲我也犯了国法,你不如将我也杀了吧!”董太后激愤之下,毫无顾忌,口无遮拦,“张忠所作所为本就是我所指使!”
“母亲!此话怎可乱讲?”刘宏皱眉沉声道,“若传将出去,又得引起风波。”
“是啊,这大汉朝的风波全是你母亲娘家人引起的。昔日,你舅舅因此而死,现在张忠又被你亲手所杀,将来还有哪个?快轮着我了吧?”董太后话语中满是怨气。
“母亲!”
刘宏发现董太后有点胡搅蛮缠了,他大喝一声,镇住董太后,然后平心静气道:
“母亲,儿为大汉天子,母亲为太后至尊,终究不是普通人家。
对你我来说,国即是家。
现下国家乱象环生,危急四伏,若不好好经营,万一有一天社稷亡了,你我母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母亲真以为儿子抛下皇位,就能安稳地回到河间再做一个小侯爷么?”
至不济就回河间做个逍遥侯,这是董太后过去常说的话,也因此哪怕她身居后宫,还常常运送财物前往河间存放,并不断在河间修建宫室,以备将来所用,何其天真。
或许是戳到了董太后的痛点,她更为恼怒,“是,你是天子,你翅膀硬了,会杀人了,开始教训我来了。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太后?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吗?既然不受待见,我明日即回河间去。”
刘宏见完全说不通,也愤然道:“回河间做什么?朕这就下旨,将河间宫室尽皆拆除,一应财物全数充公。”
“逆子,你给我滚!”董太后指着刘宏骂道。
“滚就滚!”刘宏索性也不顾忌什么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非是我要忤逆母亲,还希望母亲以后不要再被人所蛊惑,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逆子!逆子!”
董太后颓然地瘫坐着,看着刘宏离去的背影,口中不断骂着。
刘宏也不知为何,自己最后竟控制不住情绪,好像心中有股压抑不住的戾气一般。
“唉!”刘宏长叹一口气。
走出永乐宫时,刘宏对永乐太仆封谞及一干内侍、宫女喝道:“再有胆敢乱嚼舌根者,杀无赦!”
然后又命人找来中黄门冗从仆射蹇硕,吩咐道:“平日里多关注永乐宫,不许闲杂人等随意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
“臣遵旨!”蹇硕恭敬答道。
王甫等四名中常侍的覆灭,给了宦官极大的震慑。
而且不论是卫尉所属兵士还是虎贲卫全被天子亲信所接收,中黄门冗从也掌握在被天子提拔起来的蹇硕手中,可以说皇宫的兵权绝大部分已经被天子掌控了。
即使还有些小虫子隐藏其中,但也不妨碍大局。
由此现在刘宏在宫中说话几乎算得上一言九鼎,没有谁敢阳奉阴违了。
“对了,之前押送孝灵皇后去永安宫的两名冗从是谁?”刘宏问。
“臣这就去找来。”蹇硕不知刘宏是何用意。
刘宏摆手道:“不必了,将那二人各杖责五十,贬去做苦役。”
蹇硕惊诧不已,却不敢不从,赶忙答应。
刘宏不再理会,带着护卫转身走了。
蹇硕这才偷偷问封谞,“陛下此举何意?”
封谞没好气道:“汝照办就是,问那多作甚?”
“我这不是担心以后犯错吗,还请封公指教。”蹇硕谄笑道。
封谞看了看蹇硕,最终还是卖了个好,提醒道:“下令关押皇后者为谁?”
“皇太后!”蹇硕说着,猛地捂住了嘴巴。
他明白了,天子下令杖责中黄门冗从,目的是落在皇太后那里——听太后之令却被重罚,这以后谁敢随意听皇太后差使?
——
刘宏离开永乐宫,却没有回崇政殿。
最近的事太多,此时稍稍闲了一些,他就感觉到了沉重的疲惫,尤其是心理的疲惫。
“随吾四处走走吧。”刘宏对随行的虎贲卫说道。
不等回应,刘宏就自己信步走去。
他也没有目的地,反正在皇宫之中,走到哪是哪。
说起来,他虽是皇宫的主人,却还是第一次逛这个皇宫。
皇宫面积很大,宫殿众多,分为南北两宫,仅仅刘宏此时所在的北宫就占地有数里方圆。
看着一座座宏大的,不看牌匾就不知道名字的宫殿,刘宏在感到陌生之余,也突然间有种深深的孤独之感。
其中有来自于穿越者的受时空阻隔的孤独,也有身为天子注定孤家寡人的孤独。
刘宏这时才恍然明悟,先前与太后交谈时,心底为什么总有股想要发飙的暴躁与戾气。
他终究也是个普通人,也有着个人的情感与欲望,当孤独袭来之时,他也需要**。
他之前借梦的形式将往后两千年之事讲出来,也未尝没有找人分享的意思。
一个人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和无人能讲的秘密,着实需要强大的心理,稍微脆弱点还真不一定承受得住。
穿越到此几个月以来,刘宏日夜忧思,殚精竭虑,连生理欲望都被压抑了,宫中甚至已经开始有传闻,天子可能无法人道了。
他也不想这样啊,有好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也想过,要不就这么躺平算了,做个安乐享受的皇帝,声色犬马、酒池肉林,难道不香吗?
可是每次凌晨醒来,刘宏还是没法说服自己,他终究害怕辜负。
忽然,一阵清丽的歌声打断了刘宏的思绪。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刘宏抬眼望去,却只看到一片宫墙,歌声正从墙那边传过来。
“此为何处?”刘宏一直闷着头信步而走,也不知来到了哪里。
“那边应该是掖庭。”史涣答道。
“噢。”刘宏恍然。
或许也只有掖庭才有这么无拘无束的歌声吧?
掖庭虽有令人胆寒的暴室,但更主要的,还是后宫佳丽的居住之所,而且是未被临幸的佳丽之所在。
每一个进入皇宫的女子,最先待的地方都是掖庭。
在那里,才开始有了命运的分界线。
命好的成为品级高的美人、贵人,一朝服侍天子就可一步登天;命差点的做个宫人、采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差的就只能成为最底层的宫女了,命运完全由不得自己。
不知怎的,刘宏听到这歌声,就心痒痒地想看一眼那歌声的主人。
在刘宏脚步踌躇间,史阿凑过来笑道:“陛下,要不,阿先去打探打探?”
刘宏笑着摇了摇头,“汝等随我一起过去看看。”
绕过宫墙,却正看到掖庭令的牌楼。
刘宏方走进牌楼,就有两个宦官上来见礼。
刘宏看了看原本歌声的方位,此处已听不到声音,也不知隔了多少个院落。
他也不理会那两个宦官,自己摸索着向那边逛去。
才走不多远,又是一群宦官前来,当先一人礼道:“掖庭令段珪拜见陛下,陛下驾临掖庭,臣有失远迎,死罪也。”
刘宏打量了段珪一番,他对这名字有印象,段珪在原本历史上也是宦党中的主要成员,后来做过中常侍,好像杀何进的就有他。
不想现在这段珪当了掖庭令,先前的掖庭令是高望,前两天才因为牵连到皇后案,被阳球给杀了。
“汝等自去吧,朕随意走走。”刘宏不太想自己身后跟着一大群宦官。
段珪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道:“陛下,掖庭复杂,就让下臣为陛下带路吧?如此也可避免有人不晓事,冲撞了陛下。”
刘宏想了想,有段珪这个掖庭令随行,在这里找人也方便些,于是道:“那汝一人随朕即可,其余人散了吧。”
“可是陛下安全——”段珪迟疑道。
“有虎贲在,不须汝操心。”刘宏皱眉道。
“这——”段珪见刘宏有些不耐烦,嗫喏道:“他们恐不合适入内。”
“为何不合适?”刘宏反问,他知道段珪的意思,说的是掖庭多是女子,而且很多都是有可能成为妃嫔的女子,虎贲卫自然不太适合见到。
不过刘宏受前世观念影响,并不太在乎这个,他更在乎自己的安全问题。
“不必多言,汝前头带路即是。”刘宏斥责了段珪一句,然后交代虎贲卫,“史涣史阿二人随着朕,其余人在此等候。”
说完,刘宏不想多耽误时间,估了估方向,拔腿就走。
段珪无奈,连忙驱散宦官,急急跟上。
走了一阵,见刘宏似乎在寻找方位,段珪大概猜到什么情况,问:“敢问陛下欲往何处?下臣对此颇为熟悉,或可带路。”
刘宏此时见这里院落、房舍太多,又听不到那歌声,心中着急,担心错过,只得将先前在宫墙之外听到歌声的事告诉段珪。
帮天子泡妞,本就是宦官的职责之一。
段珪心中暗喜,意识到这是他的立功机会,于是赶紧结合方位,认真思索,不一会儿就推算出了位置。
“陛下请随我来。”段珪谄笑着,在前屁颠屁颠带路。
七拐八拐,不多时,刘宏还真又听到了先前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心却扑通通地跳得更快了。
刘宏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来此几个月里,不乏有投怀送抱的,比如那何贵人,还有另外几个美人,可他毫不鸡动,这时听到个歌声竟然就春心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