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第一大朝会,杨邦乂依例出席,只是同殿的臣僚们看他的眼神复杂了很多。
“陛下,臣有本奏。”
梁师成接过蔡京的奏本,交给赵佶,随后蔡京奏道:“年前朝廷大军南征方腊,先锋避战不前,后又伙同变民兵变大营,谋杀统帅与监军;坊间传闻,先锋与方腊部属有旧,是以杨先锋有通敌之嫌。孰是孰非,请陛下裁夺。”
蔡京言罢,跟着王黼出班道:“上个月,童、高二位枢密平定河东,有降将奏报,说在逃贼寇孙安、卞祥等没有东进,而是去了西北麟州府。刘光世将军遣军捉拿,麟州军却阳奉阴违,此次陛下隆恩浩荡,准他们进京述职,却有数十名将官脱逃,更兼数万将士脱离军伍。陛下,杨家势力之大,真乃罕见。”
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等绝大多数朝臣都附和道:“杨家久沐皇恩,不思图报,施恩军伍,图谋难断。”
张叔夜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南征之过,岂在下官,而责不在官长耶?若是通敌,又为何自缚进京下狱?”
汪伯彦阴阳怪气道:“他是仗着杨老令公的威名,目中无天子了。”
“大胆汪伯彦,可知犯了欺君之罪?”
李纲突然出声,喝得汪伯彦一个激灵。连忙下跪请罪:“陛下,微臣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失口也是无心之失,请陛下息怒。”
赵佶半眯着眼睛,并无搭话。白时中道:“蔡元帅,李监军就死在杨麟的点将台上,有人亲眼所见,乃是杨麟麾下悍将卢俊义亲手射杀。”
宿元景出言道:“就太尉府收到的军报,上面说蔡、李二位大人身中十数箭而亡。白大人的意思,卢俊义一次性在操纵十把弓弩不成?”
“你?”
“好了,都别吵了。谁来告诉朕,杨麟应判何罪啊?”
李邦彦作为宰府一员,熟知大宋律法:“征讨元帅、监军阵亡,南征失败,使江南失陷,作为先锋,杨麟罪责难逃,当斩;管束不力,致使部将聚众啸营,当斩;大敌当前,杨麟临阵脱逃,留下十万百姓替死,当斩;杭州焚毁,罪在杨麟,当斩;不仅如此,其麾下牛皋、韩世忠、狄褚、卢俊义、栾廷玉、呼延通等多名将校都应一一问责。至于勾结方腊与田寇余孽,尚需更多有力证据。但边将刘光世、张俊所呈奏章不可不防,臣请陛下,罢黜杨邦乂一切官职,收回天波府,再严加彻查。”
一直待在一旁的太子赵桓听不下去了,出班斥责道:“李大人说什么?收回天波府?大人可知,天波府本就是太祖皇帝赐予老令公,以彰其功的?你要收回,可向太祖请示过?”
赵佶眉头一邹,心里很是愤怒,是杨家自己不住天波府,让它荒芜了,是朕花钱修葺的,也是朕重新赏赐给杨邦乂的。你这么说,分明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赵桓抬头看到赵佶不悦的表情,连忙底下了头,坏了,一时情急,说了不该说的话。
李邦彦眼神一亮,连忙假意告罪:“陛下,太子教训的是,是臣愚钝,臣有罪。”
赵佶接过话头,瞟向远处的老将杨邦乂:“老将军,众臣所述之罪,你觉得合理吗?”
杨邦乂跪拜道:“各位大人所言皆是道理,杨麟犯有重罪,理应依法行事。老臣教子无方,恳请陛下降罪。”
看着须发皆白的老将跪在那里,赵佶竟有一丝不忍,可惜了。
次日,梁师成携圣旨出现在天波府里,旨意如下:
依大宋律,本应判处杨麟腰斩弃市,但考虑他乃是帝姬夫婿,为顾及皇家颜面,改赐御酒一坛;杨邦乂家教缺失,不容立于朝廷,即日起,割去一切官职。至于天波府,乃是太祖皇帝赐予令公杨业,决定不再收回;杨麟致使蔡绦、李汜死于非命,江南十数万百姓枉死,判,籍没杨家所有田地、产业,作为蔡、李两家及百姓的赔偿。
至于牛皋、韩世忠,皇帝念及他们常年镇守边关,多有功劳,被判他们官降三级,罚奉一年,准许他们随童枢密征讨方腊,戴罪立功。
杨邦乂接完诏书以后,就一个人默默去了书房,朱琏扶住赵月奴问:“娘亲,事已至此,不可挽回了吗?”
赵金罗抢道:“不可能,麟哥为爹爹立下汗马功劳,难道还比不了两个纨绔子弟?我这就入宫,求爹爹开恩。”
折美凤附声道:“我也去,我爹为皇帝镇守边隘数十年,我找我爹去求情。”
赵月奴拉住赵金罗,安抚道:“好孩子,如今杨家遭逢大难,你们不离不弃,杨麟有你们相伴,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王婉容、程素素等也是一个个互相劝慰着。
朱琏突然跪到赵月奴面前,神色坚定:“娘亲,是时候了么?”
朱璇、李师师等都怔怔的望着这婆媳俩,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
赵月奴扶起朱琏,又示意各位儿媳一一做好,略略擦干眼角的泪水,终于当着众女人的面,将老太君的秘密讲了出来。
大家听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杨家还隐藏着这天大的秘密。
赵月奴拉过赵金罗,柔声道:“我知道你们赵家天子,一向忌惮军将世家。可杨家效忠赵氏这百余年,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孩子,你能理解吗?”
赵金罗正色道:“娘亲,就跟您作为太祖一脉后人一样,孩儿其实都明白的。”
樊楼后院一间非常普通的厢房里,两个女人相对坐着,并互相打量着对方。
“呵呵,杨麟果然不负风流之名,他喜欢的女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玉清奴,名字真好听。”
玉清奴早已不是赵佶那时宠爱的女子,虽然她还是如当日一样美貌绝伦。樊楼,这个莺歌燕舞的牢笼,关住了她所有的向往,锁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玉清奴区区贱名如何入得贵人之耳,杨公子娇妻美妾成群,又如何能看得上奴家这种风尘女子。至于美貌,奴家亦不如贵人之万一。”
贵人眼带笑意,嘴角轻启:“如果,能让你再见到你的心上人,你会说些什么呢?”
再见到他?玉清奴捏着的手帕似更加皱了些,这不经意的举动却被对面的贵人看得很真切。
“贵人说笑了,我们身份有天渊之别,奴家实在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他不仅为你作词填曲,还给你取名安琪儿,可见,他也并不是对你全无情义啊。”
玉清奴无意反驳,这是整个东京人尽皆知之事,然而现在来的这位绝色女子,也似乎并不是他的女人。那么,她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他现在被关在天牢之中,这女子这时来找我,又是何用意?
看玉清奴神色疑惑,欲言又止,贵人继续道:“听说杨麟在狱中过得不好,若是有心,不妨前去探视一二。”
说罢贵人戴起斗篷,就要起身离开。玉清奴略有些情急的问道:“贵人当知天牢重地,闲人不可擅入,奴家何等身份,怎能去得了天牢?”
贵人并不回头,淡淡道:“明日亥时之后,到天牢侧门,自会有人带你进去。”说罢留下一阵清香,翩翩而去。
第二天,玉清奴依照约定到了接应地点,来得却不是当日的女子。那人也不多言,只引着玉清奴到了通道口,便让她自己往杨麟的铁笼子去了。
杨麟从拓跋紫菱那里吃了一顿好的后,又是连续几天的泔水,闻着都想吐,这几日饿得都脱了象了。正在发呆的他听见外面有人进来,警觉的盯住出口。
放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篷的身影在缓缓接近,身形与前几日很是相似。
“我说小阿菱,怎么的,几日不见,想我啦,又给我送好吃的来了?”
玉清奴进了笼子,摘下头上的斗篷,酸酸的问:“谁是小阿菱?公子认不得奴家了?”
杨麟这才看见,原来来的是玉清奴,他尴尬的挠挠头,嘿嘿一笑:“刚才是在作诗哩,莫怪莫怪。多日不见,你还好吧?”
玉清奴放下食盒,端出几碟小菜,一壶好酒,再将碗盏码放整齐了才道:“公子在这里受了许多委屈,奴家也没有别的本事,只好亲手做了些小菜,权当公子换换口味。”
杨麟心里一热,突然好想抱住眼前的人,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她可以进来看自己,但是这一刻,他觉得有她在身边,真的好温暖。
玉清奴为杨麟轻轻斟满一杯酒,温柔的递到面前:“奴家看得出来,让奴家进来的那个女人身份很不一般,奴家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圈套,但是奴家是,是真的,想见你。”
杨麟有些窘迫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可是一个长着一副明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圆润的额头,有着西域特色的绝色女子?”
玉清奴疑惑道:“公子认识她?她,她是公子的……”
杨麟伸出食指挡住玉清奴的嘴唇:“你想多了,她可不是本公子的女人,她是打算要我命的人。”
说罢哈哈一笑,再将玉清奴递过来的酒一口喝下:“好酒。”
见玉清奴还在忐忑之中,杨麟换过一副痞气的面孔调笑道:“你可知‘安琪儿’是什么意思?”
玉清奴摇摇头,一脸期盼的看着杨麟的眼睛。
“‘安琪儿’,是西方国家天使的意思,是神的使者。这么说好像有些深了,反正在我们这里,就跟天宫的仙女差不多吧。”
玉清奴眼眶湿润着,脸色有些泛起红晕。原来杨麟把自己比作成天上的仙子,有此一着,就是为他去死也甘愿了。
“叮叮当当”,外面的牢子轻轻敲起了铁栅栏,玉清奴跟杨麟知道,这是“探视”的时间到了。
杨麟放下酒杯,轻轻躺在玉清奴双腿之上,似梦似醉的呢喃着:
举起小小 蛮 腰酒杯
男儿豪情扑面风吹
纤纤兰花指
再来为我斟满一杯
仰天大笑
漫天星光照亮眼泪
未来不迎
过往不恋
乱花飞舞此刻痴癫
红袖摘青梅
口似樱桃轻碰易碎
云鬓着珠翠
眉如柳叶扫过心扉
渺渺这一眼
已胜过千般滋味
美人一杯酒啊
春水向东流
功名利禄
哪如美人酒窝里的酒
美人千杯酒啊
红尘何所有
酒杯一碰
美人一笑同销万古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