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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六十九回,写到一个被称作林太太的人物。这个林太太,在金瓶梅这本书里,算是一个奇葩。有关她的文字,并不多,但作者在创作这个人物时,却格外用心,所以,有关她的故事读起来也就很有意思。
这个林太太本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书中没有交代,但却对她的丈夫王招宣的出身,有着很清晰的描述。据书中交代,王招宣的祖爷是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所以,王招宣家应该是世宦之家。可以说家世非常显赫。可是,叫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如此显赫家庭里生活着的林太太,却有着象潘金莲一样的追求,而且其追求的行径也象潘金莲一样,几乎不计后果。
不过,林太太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女主人,跟市井里摸爬滚打着的潘金莲还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作者在塑造林太太的这一形象时,就没有采取简单的白描手法来写,而是先通过王招宣府的家庭环境来渲染:
“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王招宣府内这些布置和摆设,显得那样肃穆和庄重,不由自主的就能让人感觉到,他家门庭的尊贵和显赫。让读者自然而然的会联想到,这样的簪缨世家,在道德方面必然会成为世人的典范,效仿的楷模。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这段环境描写,是带有嘲讽意味的,最明显的是“节义堂”这三个字。告诉我们,林太太约西门庆来,本是要做一件不节不义的事情,却偏偏是在王招宣家的“节义堂”来做。
然后,是两壁的书联:“传家节操同松竹”。以节操传家的王招宣家,却偏偏出了林夫人这个不顾节操的女人。不仅是她,就连她的儿子王三官人,也是整日在外面的院里盘桓,常常几日不归,逼到媳妇儿几次寻死,仍然死不改悔。
最后,是他家祖爷王景崇,“坐观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关王”,即三国时的关羽,关云长。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护送两位嫂嫂寻找大哥,是非常出名的故事,充分展示了关羽的节义之举。关羽也便因此,被后世朝拜、封神。这句话,显然是讲王招宣家一直是以关羽为榜样的。可是,如今的王三官人和他母亲林夫人,却完全背离了家训,偏做这不节不义之事。
显然,上面三处对于王招宣家庭环境的描写,是对这个世代簪缨之家的腐败堕落,对林太太不顾身份的追求,在进行了入木三分的讽刺。
通过家庭生活环境的细致描写,同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从侧面或反面突出人物的形象,这种手法应该说是金瓶梅作者创作的一大特点。
说到这里,还有个细节,我们也不能忽视,那就是这个林太太的名字。作者没有给出我们她的大名,有关她的称呼,却有两个,一个是作品里的相关人物,通称她为林太太;另一个是作者直接写到她的时候,则称为林氏。显然,作者是有意在掩其名。这种隐晦名字的作法,一般应该基于两种情况,一种是因其地位显赫,故不直呼其名;另一种情况,便是作一类人的通称。王招宣,并不是人名,而是一种对所任官职的称呼,大意应该是指一个姓王的招讨使,或者是宣抚使。这两个职务,大致相当,是指四品的外放武官。过去,特别是世袭的官宦人家,联姻特别讲究门当户对,所以,这种虽嫁高官显族,但不掩其姓,便显示出林太太的家世,应该也不会差。据此推断,这里称林太太,多半是一种尊称。作为一种尊称,显示其地位,而又写其好那个,这称呼,便也暗含着一层嘲讽的味道。
林太太出身世家,她的身上自然就有了一层伪装,所以,要表现她的好风月,便不能象对市井妇人那样直截了当。也许正是作者出于此种考虑,才着意细致的刻画了林太太的生活环境。
这个世家主妇林太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作者仍是采用间接描写,借院中女子郑月儿之口将她介绍给读者。
在第六十余回,郑月儿趁跟西门庆亲昵之际,故意将“好风月”的林太太推荐给西门庆,她说:“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在院里,他专在家,只寻外遇,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她遇儿也不难。”
曾经的贵族世家,如今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一家两代,母子二人,或公开或暗中都在疯狂地寻求风月!
他们这种航脏的行径,怎能与“节义“节操”沾得上边呢?但作者却故意将王招宣府里的景致展现给我们,将王招宣的家世、与家风呈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做对比,从而撕破这些贵族脸上罩着的面纱,将他们无耻的行为,卑污的灵魂揭示给世人看。
所以,那些庄严的摆设,对于这个显赫的家庭,对于林太太来说,自然就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用家庭生活环境的描写来衬托人物性格的手法,曹雪芹在《红楼梦》之中,也有出色的运用。其中,最有名的,是宝玉到秦可卿房中时的一段描写:“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看!’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曹雪芹通过对秦可卿房中陈设的描写,所要暗示的是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风月。只是,在这里,作者运用的是正面映衬的方法,这与金瓶梅中的反衬在风格上有着明显的的不同,但两者都是以环境衬托人物的成功范例。
据有人统计,在金瓶梅这本书里,与西门庆有过关系的女人,除他的妻子吴月娘外,共有十九位之多。林太太,只不过是其中之一,有关她的文字,并不多。那么,作者写林太太与西门庆的关系,究竟想展示什么呢?
仔细想想,想展示的无非是三个:
一个是林太太。想通过林太太的好风月,揭示王招宣府这个世代簪缨之家的腐败堕落。进而,告诉我们,封建社会赖以支撑的贵族阶层的腐朽程度已经浸骨入髓了,已经糜烂到根上了。预示着旧制度已经走向了它的没落。在林太太之前,书中所写好风月的女人,多是普通的市民和院中女子;林太太的出场,让这一集团,由普通市民,扩展到了上层贵族,让展现的人物种类和阶层更多,更丰富了。涉及的社会面也更宽更广大了。
一个是西门庆。通过西门庆与林太太的交往,进一步展示西门庆的恶,抨击他的鲜廉寡耻和仗势欺人。同时,也向我们展示西门庆这种暴发户,这种新贵,对林太太这种失势的旧贵的无情践踏,以及他们为了自己私欲,厚颜无耻的行径,
还有一个,就是潘金莲。通过林太太的出场,来进一步丰富潘金莲这个人物的性格。我个人觉得,在这方面的作用更大一些。
潘金莲这个人物形象,最早出现在《水浒传》里,在《水浒传》里,有关潘金莲的情况,只交待了潘金莲是张大户家的使女,“因为那大户要缠她,这使女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
这里,写到潘金莲不肯依从张大户,显示出潘金莲生性是不好风月的,到后来,又把潘金莲写成一个偷汉杀夫的妇人,这种性格上的变化,由于缺少必要的逻辑支撑,显得太突然,前后不够协调,缺乏说服力。
金瓶梅的作者在重新创作时,对潘金莲的出身及成长过程作了必要的改动和比较详细的交待:说她是清河县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父亲死后,其母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王招宣死后,她又被转卖到张大户家。十八岁时被张大户收用,后被主家婆察知,苦打苦骂。张大户倒赔房奁将金莲嫁与武大,实际上是作为自己的“外宅”。“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这样,潘金莲由甘愿被张大户收用,作其“外宅”,到后来的毒死武大,作西门庆的第五妾,以至最后成为一个极好风月的妇人,其性格的发展变化就显得很是自然了。
其中,关键就在于潘金莲九至十六岁时,也就是她最易受到熏陶影响的青春成长期,是在王招宜的家中度过的。九岁的女子“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做张做势,乔模乔样,”这一套轻薄的伎俩从何而来?
这疑窦如不解除,读者是难以释然的。
作者深知这一点,所以,便在这里安排林太太出场,使这一悬案最后能够真相大白。
按时间推算,潘金莲在王招宣府作婢女时,林太太已入王府,而且正值青春年华时期,她的“好风月”,无疑是对潘金莲的言传身教。
作者对潘金莲在王招宣府的描写及其后来的行止,与林太太何其相似,这正说明了她们之间的衣钵嫡传。
因此,可以认为,潘金莲在性格上发展变化,主要是受其生活环境的影响所致。
有关这种风月、浮华环境对少女的恶劣影响,我们在福楼拜那个非常著名的小说《包法利夫人》里也能够看到。包法利夫人出生在一相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庭,从小被家里送到城里的修道院寄宿学校接受贵族教育,受修道院教育环境的影响,她渐渐养成了贵族式的思想感情。长大后,不满足于过一个乡村医生夫人的生活,于是不切实际的开始追求所谓的浪漫爱情,背着丈夫在外找到的男人,最终走向毁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于潘金莲,其实并非只写其恶贯满盈,其中也有为潘金莲的解脱之处。书中,在后文里加入林太太与西门庆的交往,充分展示王招宣家的生活场景,生活环境,就是作者在这一方面的显示。
所以,我觉得,金瓶梅里有关西门庆跟林太太的关系描写,作者的主要目的不是针对西门庆,也不是针对林太太,而是针对潘金莲。是作者要更完整地塑造潘金莲的形象使然。
潘金莲无疑是金瓶梅中排在第一号风月人,是一位可憎而又可悲的人物。但她的悲剧是与生俱来的吗?是她自己所制造的吗?
作者这样写,好象是在证明,潘金莲的悲剧并非为她自己所制造,而是由那个腐朽透顶的社会所强加于她的,是她赖以生存成长的生活环境所带给她的。我认为,这就是作者在西门庆濒于毁灭的前夕将林太太推上前台的主要原因。
总之,有关林太太的故事并不简单,里面有不少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东西,不论是从写作方面,还是在对人的认识,以及对人性的认识方面,对我们都有一定的启发。
(本篇完,请接着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