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廊到达房间的过程中,就像是走在画中似的。两侧的墙壁上画满了在山海经中记载的妖魔鬼怪与魑魅魍魉。细细一看,那些经由水墨笔触所勾勒出的画像还在微微颤动着。许符乙明白,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妖魔,所谓的真实意即指画中的它们还活着,只不过被岑思甲像是标本一样地囚困在了画卷中——她以墙面为底稿,以幻术为牢笼,将妖魔困在了墙壁雪白的二维平面中。
这些妖魔存在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就像是三国演义中常常记载的那种埋伏一样,主人与客人和颜悦色地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然而就在谈论中,藏在纱帐后的刀斧手却屏住呼吸。就等谈论一言不合,设下埋伏之人掷下酒杯为号令,他们便从纱帐中杀出,将客人乱刀砍死。至少岑思甲是这样的意思。幻家门人虚实不明,无论是驱魔术式还是为人处世,神秘地捉摸不透。
来到门前,许符乙并没有急着进屋。她的右手藏在袖袍中,尖锐的指甲尖划破拇指,细密的鲜血渗出了指纹,旋即他悄然将鲜血抹在袖子中的一把黄豆上,口中默念了一段律令,这才推门而入。
这一脚跨进了房间,却好像来到了另一片天地。这个房间没了四壁和天花板,变成了一隅铺满了楠木地板的平台,就像是位于山巅的某处似的。就在她的头顶,皎洁的半月与漆黑的夜空交相辉映,些许星光垂洒而下,柔光合照之下,地板中心的屏风、桌案、棋盘以及半跪坐等许久的岑思甲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又看到岑思甲粉黛峨眉,一袭黑色汉服袍子就把她装点地像是黑夜星月光芒之下的暗影。在昏黑的夜景下,她的肌肤看起来就像是月光为她抹上了一层浓淡适中的粉底一般。
打量了岑思甲一番之后,许符乙的目光游移。她看到了那副空白的围棋期盼,纵横交错的经纬之间,米色的棋盘印出了星光的倒影,仿佛那些星星也像是被幻术困住的妖魔一般,被困在了棋格之中。有意思的是,棋盘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就在岑思甲的一处,放着一陇白棋棋子壶。
这其中的意味尽在不言中,许符乙也不加啰嗦,面对面朝着岑思甲席地而坐。
“让我们以棋代语。”岑思甲边说着,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右手,示意许符乙先行。许符乙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装满黑色棋子的棋壶。
“不过是老祖宗玩剩下的老玩意。”许符乙不屑地说道,但还是捏起一个黑字,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位置。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老祖宗的东西够我们用一辈子了。”岑思甲看了看,也抓过一个棋子,放在了右下方的飞星位置,“按照你们道家的说法,万物生于一对不对?”
“那就让我们把话挑明了来说吧。你们魔族的人自己就是魔,恨不得将道家门徒斩尽杀绝。”许符乙边说着,在白子的边上落子,就像是她的作风似地,开始对白子的穷追不舍。
“那不过是你们道家人一厢情愿地理解而已。”岑思甲落下一子,续说道:“人间的魔和我们地狱界的魔不可等同而语。你师父一直以为人间的鬼魅,不论善恶,统统都是不属于人间的侵入者。”旋即,她盯着许符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但是无论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总有其存在的意义不是?”
“人间是人所在之地,神在天穹,魔在地极。本当如此划分。”许符乙说道,“越界之物就应该受到驱逐。我们驱魔人驱魔降妖,不过是将这些污秽之物驱回原本应该存在的地方。”
“那可不一定。”岑思甲莞尔一笑,一边落子一边说道,“无论人神魔,是谁规定了其一出生就要呆在自己所在的界层直到死亡?人类有自己选择的自由,魔与神同样如此。”
“你们魔族人贪得无厌,往往也用这番说辞为自己的贪婪掩饰。如果没有天界人,只恐怕人间又会变成你们的另一处冥府地狱。”
“你们天族人难道不是这样?”岑思甲反唇相讥道,“有些鬼魔,来到人间,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魔族中有个体心存善念,为冥界所不容,来到人间苟活,这又有什么错?难道魔就一定是恶,神就一定是善?”
“呵呵,鬼魔有善心?鬼魔有善心为何还要蛊惑人念,教唆人类生恶念犯下罪孽?”许符乙狠狠地拍下一子,差点震地其他棋子蹦出。
“蛊惑人心的,似乎是你们更多一点吧?”岑思甲不怒不哀,淡然地问道,“那你告诉我,不论是道家天尊还是基督耶稣,东西方所定义的那些天神们滥用神力,施神迹,用神罚,恩赐与惩罚兼而有之地迫使人们笃信神语,这到底算不算蛊惑人心?”
“呵呵。”许符乙冷笑一声,“神族人劝人向善,让信徒抛弃兽性,相信人性——怎么到了你们魔族口中就变成了蛊惑人心?”
“不过是让人信或是不信某些东西。这又有何区别呢?信仰也是一种力量,就像是你所追求的那种力量一样。”
岑思甲边说着,竟自动在棋盘上让开一块腹地,任由许符乙的黑子逐渐成势。
“人信仰神,其信念是神庇护人间的目的。魔以恐惧为谎言欺骗人类。人们的惧怕才是你们的力量源泉。人们或是主动地皈依神,又或是被动地屈服于魔。你为何又要混淆两者的概念?”
许符乙说时,她的黑子已在棋盘右下角连成一片,大有占据整个棋面半壁江山,并一鼓作气地歼灭白子残兵的威严气势。
“好一个主动,好一个被动。”岑思甲挥一挥衣袖,抓起一枚白子,却迟迟地没有落下,“难道人们生来就向往光明,厌恶黑暗吗?难道光明和黑暗,神与魔就是截然相反的两样东西吗?”
她指着天元处的黑子说道,“你们道家说一生万物,光明与黑暗亦然如此。我们之间,不论神魔,说到底还不是源于同根。就像这对弈的黑白子,白子先行,神魔之间只不过诞生的先后顺序不同而已。难道先诞生的就是正确的,后诞生的就是错误的吗?”
她顿了顿,欲要将白子落下:“年轻人,让我来告诉一个真相。不论是神魔,其痕迹在人类的历史中化为传说,其力量干涉人类的思想,究其本源,彼此都在用同一个手段为同一个目的而行动而已。”
话毕,岑思甲的黑子落在一处,顿时整个棋局的黑白走势完全颠倒了过来。看似残缺的白子阵势忽然连成一环,竟将许符乙的大片白子死死困住。换言之,许符乙在不经意间,竟被岑思甲屠灭了一条“大龙”。
“神魔同以谎言欺骗众生。这就是人间的最终真相。”终焉,岑思甲幽然地说道。
许符乙陡然间盛怒至极,不由分说地将棋盘嫌烦。那些黑白棋子就像是大地崩塌时的众生一般,被四面八方地抛洒而去。尔后,她站了起来,从长袖中抽出桃木剑,指着岑思甲恶狠狠地质问道。
“你在给我下套!”
“你们神,我们魔,何尝不是给人间下套。或是善念,或是恶行,让人们分成好坏,各自信仰我们彼此。”岑思甲抬头仰望着她,安然地交叠着双手,微笑着说道,“抛开人神魔,世界本身又有什么善恶好坏?”
“呵,信念虚无主义。”许符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又怎么会相信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说辞。”
“既然不信,又为何要恼羞成怒?”岑思甲盯着桃木剑还残着鲜血的剑尖,笑嘻嘻地说道:“你仔细想想,道家在八年前的自私行为,号称为天扬道的这些人,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自己而选择冷漠?还有,在魔族盛怒并号称要灭了道家的那时,你相信的神族同胞,他们又在哪里?如果不是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他们和这片天空一样毫无感情可言。说到底,就像是太阳施舍光芒给夜空。神的庇护,还不是祂们施舍给人间的?更可笑的是,这些庇护是需要回报的,代价是被施舍者一生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