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人——姜新波是这样在内心为之定义的。它诞生于黑暗，完形于人，面容是兆哀的模样，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记忆中兆哀的习惯。在第十六次地站起又倒下之后，影人终于成功地站了起来。尔后，他像是塑像一般地站在舷窗之前，漆黑的双眼中看不到目光。

太阳系边缘的宇宙太空，森罗万象离奇吊诡，在唯一可以用理性来衡量的飞船内部，影人却是其中最不合理的存在。有一瞬间，姜新波觉得这其实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两天未进食的饥饿，什么都有可能出现。

影人微笑了。他勾起的嘴角折射起微弱的太阳光芒，如油彩般斑驳游移的色泽泛在他漆黑的五官上。姜新波不知道作何回应，好半天过去了，才颤颤悠悠地轻声问道：“兆哀，是你吗？”

影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又指着舷窗外。旋即，它忽然飞快地撞向舷窗。下意识中，姜新波将双手挡在身前。料想中玻璃的破碎声没有出现，当他再度睁开眼时，却发现舷窗外却上演着一出无比奇妙的一幕。

太阳光变得有些强烈，一条细若游丝的暗影也因此显得分外耀眼。陡然间，姜新波觉得自己的眼帘中出现了裂痕。不过错觉很快消失了，一副饱含着画卷诗意与血腥惨烈的画面浮现在他的眼中。

暗影时而化作曲线，时而绷直成直线。光耀下的太空成为了它乱舞的舞台。以一种空灵而飘逸的轨迹，暗线如行云流水般地穿梭不止。在暗线的穿梭之间，太空的行尸走肉们接二连三地被肢解。这条暗线就像是一片在空间中切割的美工刀。

乱舞许久，太空中暗血芳华，残肢遍处。

暗线飞快地环绕着整艘飞船一圈，再度从舷窗外飞回，落在影人原先所站立的地方，线头以一种绝对违反了物理学原理的速率，顿停在地面上。后续的线条来来回回地交织堆积起来，最后又将影人的形态勾勒出来。

姜新波意识到，自己正沉浸在一场曼妙而血腥的梦中。

影人款款地走来，一步一句地述说着什么，最后将漆黑右手搭在了姜新波的肩膀上。姜新波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那影人的右手如影人本身一样，也是一道影子。

“你所看到的，即是世界尽头的真相。”影人说道，“而我，就是真相的影子，你们口中的神。”

姜新波发出一声干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死了，而死后的所见所闻，本应如是诡异，无法用常理所判断。眼下，他只能用幽灵和灵魂来安慰自己。如果幽灵有什么形状，那应该是眼前的兆哀这样，漆黑而缥缈，是宇宙太空的无数影子之一。

“像是魔法一样。”姜新波感慨道，“要么我已经死了。”

“这其实不是你的幻觉。”影人说道，“我是真实的，他们也是真实的。虚无的不过是世界的尽头。”

“这根本就不科学。”姜新波插话道。

“你们人类从诞生起，就试图理解这个世界。从你们茹毛饮血的时代开始，你们就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概念和模型来诠释这个世界的万物运作。后来，随着文明的发展，你们逐渐总结出一系列的游戏规则——你们称之为科学——来巩固理解的方式。随着探索的深入，你们又有能力在已有的规则之上，探索更深层次的物质规律。

直到你们这一代，大多数人认为，这个世界是可以被理解的，可以被解析的。你们所谓的物理学和数学可以解释一切，也可以揭示一切。你们觉得，世界真相迟早会被你们尽数知晓，只要等待，等待物理学和数学完备的那一天。

于是暂时的，那些你们所不能理解的部分，就被称为魔法。”影人说道这里时，忽然索然无味起来，幽默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凡人解释这些呢。”

“不知道。”姜新波也学着他的样子耸耸肩，“也许是我的幻想所给出的设定。”

“你依然觉得这是虚假的对么？”影人问道，“本不应该存在？”

“在我的想象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姜新波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反逻辑的，兆哀。”

“兆哀不过是人类的躯壳。”影人又指了指自己，“我也是一具躯壳而已。”

“我是不可能接受的，就算是梦境幻象。”姜新波指了指头顶，“一定是精卫号的氧气即将耗尽，飞船内的氧气含量变化所产生的迷幻效应。”

“这样吧，我有个建议。”影人后退了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它举起了右手，指着姜新波的身后，“这个办法可以让你相信。你身后的走廊直通飞船尾部的气密舱，走道尽头，把那两扇气闭门打开。然后你脱掉宇航服，跨出去。”

“无法说服我了之后，就开始引诱我死亡吗？”

“你迟早要死，不是吗？”影人摇头晃脑地说道，“与其在饥饿或是窒息中痛苦地死去，不如直接曝尸太空，30秒之内马上就能死去，毫无痛觉。怎么样？”

这句怎么样充满了诱惑性。他不禁有些怦然心动。事实上，他极其认同幻象中的影人的说法。既然必须要死去，不如痛痛快快地结束。之前的恐惧，反反复复地利用他求生的希望，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他早就受够了恐惧的凌辱，想要不带牵挂地结束一切。

他沉默不语起来，在驾驶舱中与影人对峙了许久。影人就这么看着他，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嘲笑，简直和飞船舱中的仪表盘融为一体，安静地极易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诅咒这地狱般的有限！赞美这天堂般的无限！越过边界，我们必能得到绝对的自由，在无限种的可能性中为所欲为。规则的谎言褪去，世界呈献给我们的真相如此美丽。至此，将再也没有命运、没有束缚、没有身在有限之中的迷茫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