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公里,每秒数百米的速度,数十个小时的漫长等待。姜新波坐以待毙,正在制作着所谓的武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这期间,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应和着数万公里之外鲲鹏号正在“产子”的频率。
鲲鹏号的舱门完全被打开了,每分钟都有数十个白色的身影从舱门中飘出。到了后来,他们的数量已经有数千之多,好像整个鲲鹏号中都塞满了他们。在鲲鹏号之外,浩浩荡荡的宇航员们组成了一支大军,像是漫天的鸟群。从远在三万公里之外的精卫号上看去,他们飘行的速度很慢,几乎等于静止不动。不过在姜新波心里,他倒是希望那些人飘行地更慢一些——至少这样,能让他的死期晚一些到来。
那一件件斑驳的宇航服,头盔都纷纷敞开着。他们并没有像封涛说的那样,上半身耷拉在宇航服之外。可想而知,宇航服内部根本就没有气压。理性上说,那是一具具裹在宇航服中的行尸走肉。然而他们的双眼又在坚定地凝视着,透过精卫号谈瓷器的图像,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镜头的方向。漆黑的深空中所闪烁这些冰梦的目光,仿佛要穿越几万公里的遥远距离,透过探测器的遥望尽头,来到飞船内部与姜新波惊恐的目光交汇。
那些目光分明就是野兽盯着猎物的眼神。
恐惧到了极限,姜新波竟也感受不到恐惧。2个小时之后,他利用冬眠舱零件中的电路和推车的扶手,做出了一把带电的长矛。之后他开始幻想。英雄般的想法化作一双眼睛,从他的背后俯瞰起太空。他像是神话中的战士一般,在行尸走肉之间挥舞起长矛。长矛尖头的电火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湛蓝色的弧线。身穿宇航服的太空僵尸们如草叶般倒下。他一路杀出了重重包围。凭着想象设定中的意念力来到鲲鹏号上。踩着高昂而必胜的步伐,他又来到了鲲鹏号的驾驶舱。作为魔王的杨鸿雁的等五人口出狂言,又是一番电光火石般的厮杀。
他胜利了,驾驶着鲲鹏号返回地球。在着陆的地点上,早已知道他光荣事迹的人们将整个广场填满。人们高呼起英雄,纷纷如朝圣般跪倒。他的长矛刃尖直指苍穹,太阳在尖顶闪耀。他威严地像是创造了太阳的造物主……
又在飞快的瞬间,他从幻想中惊醒。盯着探测器传来的画面,他发现真正的行尸走肉似乎变大了。这一下,他能隐约看到他们臂膀上的袖标,写着鲲鹏号上的原始船员。
他又开始想象,这次的结局与之前截然相反。这一次,他没有打赢。反而对他们俯首称臣。鲲鹏号上已经变成亡灵的船员原谅了他。然后他加入了无限教,成为了他们的一员。作为恩赐,主教杨鸿雁赋予他近乎神的永生。之后,所有人都离开了鲲鹏号,借助凡胎肉体在太空中飘行。漂泊的过程中,他们的身体开始不断腐朽,如风中的隔壁般被逐渐侵蚀。当他们飘出了银河系之后,身体也消失了。但是所有人都活着,灵魂变成了唯一的存在。
继而,他们开始以吸食宇宙中的恒星热量为乐。如灾厄中的乌鸦蝗群,掠食过一个又一个的星系。所到之处,恒星湮灭万物消亡。他们毁灭了光明,创造了黑暗。直到最后,他们来到了宇宙尽头。穿过界限之后,他们又漂泊了数以万年,最后竟然回到了太阳系,回到了地球。终焉,如末日之歌高昂回响,如黄昏霞光蜿蜒蔓延,他们毁掉了宇宙中最后一颗亮着的星星——太阳,永远地陷入到自己所创造的黑暗中。
现实中,他们与鲲鹏号的距离只剩下了最后的1000公里。
未来,成千上万种可能性已经被他的幻想穷尽。最离奇的幻想之后,他忽然疲惫了,转而开始拼命地从回忆海洋中寻找片段。
他想起了那年的夏夜,父母的影子投在墙壁与门边,遮盖了门后的他。透过一道缝隙,他看到了正在争吵中的父母,逆着灯光像是两簇绰绰然的暗影。一张被他画好的天空被捧在胸前,碧蓝色的苍穹上镀着黑影。他幼年时的绘画丑陋不堪,他却觉得那是他的天堂。
再大一些时,他收到了航天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成为了飞行员预备役。当他兴致勃勃地将证书放在餐桌上时,换来却是父亲的冷言冷语。那个人说,“去了天空,就不要再回来了。有了自由,就不用被家庭束缚了吧?”顷刻间,他的内心冷了下来,就好像他在很久之前就知道的真相——绚烂的天空之上,是冰冷漆黑的宇宙深空。碧蓝的天空颜色,不过是太阳渲染的一片伪装。
还有那一个瞬间,在航天学院第二个年头的冬夜中。在学院斑驳的灯光之下,他看到了最喜欢的姑娘,把头埋进了另一个人的怀中。一年前信誓旦旦的浓浓爱语化作灯光下的泡影。他又明白了,他其实一直都是不被关注,注定孤独的人。复杂的他抬头遥望,又是冰冷的星空慰藉了他。他忽然破涕为笑——美好的终归会背叛他,而冰冷绝望的,却始终最忠诚与他。无论命运颠簸,人生变幻,它们始终如一,恒久地暗淡无光。
他隐约动了成为宇航员的念头。不过最终,命运却以他成为飞行员的现实折现与他。试飞的过程中,他无数次地挑战天空的极限,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天空稀薄成薄纱的样子,黑暗在蝉翼般的靛蓝之后蠢蠢欲动。
他一直回忆着这逐渐变冷,逐渐暗淡的人生。回忆及深时,他险些以为自己正处在那个时光。心冷的感觉虽然苦涩悲凉,却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悲痛快感。直到最后,敲击声将他唤醒,回归更加冰冷的现实,他看到了舷窗外那一双双形同枯槁的手。太空的行尸走肉们,终于跨过了数万公里的遥远路程,来到了精卫号处,像是覆着鱼的鳞片一般,裹住了整条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