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驾驶着战机，朝着黑暗的深处无限漂泊。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正在飞行的并不是的战机，而是自己。战斗机仪表盘上所闪烁的幽然的光，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着。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航行的过程也好像是假象。一种莫名的孤寂在心间扰动。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然而残存的意识又分明残忍地提醒着他。
姜新波，你必将生不如死。
又过了许久，连仪表盘上的光芒都消失了。战机的能量耗尽，他感觉不出到底是运动着的还是停滞的。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渗透进了机舱，将他融在里面。他宛若浸透在墨中，无所不能的黑暗正侵蚀着他的眼白，和黑色的瞳孔融为一体。
他忽然开始渴望光芒。记忆中，正是这样的光芒和火焰，曾经改变了他过去的人生。他还记得十六岁那年，在航天展上看到的那团天火。失控的战斗机在空中绽放出强光，肢解的机翼与发动机零部件裹挟着火焰，伴着低沉呓语般的爆炸，在高空划过螺旋曲线，直直地坠向人群。这让驾驶员放弃了自己生命而誓死守护的牺牲化作泡影。高空升腾出的滚滚浓烟中，他隐约看到一张嘲笑的面庞。
现在，无边的黑暗带来彻骨的寒冷，他就想成为那名机师，宁愿葬身火海也比这个好。回忆烟尘中的笑靥，却因此笑地越来越放肆。他如此渴望着，乃至整个身体都蜷缩成一团，像是对着记忆中的黑烟卑微地祈求。
战机就像是一具在深空中的棺材。而他被关在其中，囚困在绝对静止的时间与空间中。然而他又是一具会思考的尸体。苦苦思索之中，他听到内心有一个声音对着自己说。
“这就是世界的本源，万物的奇点，亦是万物的终点。丰饶的万物，都不过是假象。”他对此不置可否，感同身受。早知道世界的本源和终焉如此地无聊，他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漫长的时光悠然而过，好似有千年那么漫长。
他原本可以这样无穷无尽地思考下去。直到黑暗的尽头——原来黑暗也是有尽头，光点出现在了视野的正前方。一开始，他以为那个光点是自己的错觉。他实在太渴望光芒了，以至于他的大脑自欺欺人地创造了一个，并反过来投射在眼帘中。
后来光点越来越大，变成了光斑，扩大成光域。他分不清自己正朝着光芒飞去，还是光芒朝着自己飞来。侵蚀万物的黑暗反过来受到了侵蚀。他连同战机进入了光芒，回头看去，黑暗正飞快地消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个黑点。
他又朝着四下环视。仪表盘消失了，驾驶舱不见了，自己所驾驶的整架战机消逝地无影无踪。可是他依然感觉到彻骨的冰冷正环抱着自己。逐渐地，他适应了这阵强光，发现它不过来自于头顶的那架无影灯。六个排成菱形的强光灯管高悬在上方，像是六只眼睛俯瞰而下。
伴随着某种退潮般的液体浸润感，冰冷波动的液面逐渐消退。他全身赤裸，冷颤不断，背脊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这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被世界再次欺骗。虚造的浮华假象如谎言一般包裹着他。他扭动着自己的四肢，僵硬地没了直觉。但是他还是要挣扎，遥远之前的意识回归，他狂喜地宛若从灾难中逃脱。
冬眠舱是一具不折不扣的棺材。他想起来自己本该在“棺材中”。早在3年前，当发射仓和精卫号飞船对接之后。按照流程，全员就强制进入冬眠状态。随后，当所有人都沉睡之后，精卫号将在自动航行的程序设定下，成为一艘没有人气，驶向奥特星云的宇宙孤舟。
温度开始回升。不过他还是像梦境中那样，全身蜷缩，双手抱住双膝，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蜗牛。湿润的感觉消了又起，直到他把自己抱出了涔涔的细汗，他才放开了四肢，晃晃悠悠地从冬眠舱中站起来。
飞船内的广播声响起，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其中重复。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前往驾驶舱，而是先反向来到了飞船尾部的仓库，找了一件宇航服随意套在身上。之后才沿着飞船中轴线的走道，一路飘飘荡荡地“飞到”了驾驶室。
他看到了一片冰原。
透过驾驶室正前方的落地舷窗。白色的陨石密集成海一般的无垠平面。陨石之原的尽头，星球的表面浮动着油腻的褐色花纹。顿时，他忽然诧异不已。
昏暗的驾驶室中，有人站了起来。兆哀似乎等待多时，此刻的他漂浮在半空中，像是创世纪中的神的灵漂浮在水面上。神的灵空灵地呼唤一声：“过来！”于是他便像是着了魔一般地靠了过去。
“虽然很抱歉，在冬眠到一半的过程中将你唤醒。不过接下来的事很重要。我将以精卫小组的队长名义，询问你几个问题。”兆哀边说着，从自己的宇航服后背抽出了记录板和电子笔。
按照程序设定，飞船上的所有宇航员，只有在到达奥特星云带也就是太阳系边境时，才会被唤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兆哀却提前被唤醒了。不难想象，醒来之后的兆哀也唤醒了他。他虽然疑惑重重，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假设在一种极端的情况下，这次探索遭遇到了意外，我们不得不舍弃一些人。”兆哀顿了顿，说道，“那时，你能坚定地，不带任何疑问地服从我的命令吗？”
姜新波看着他的面庞，一时之间，他不知道作何回答。兆哀短短的一句话，却是他在这一生中做过的最难的选择题。他不禁开始联想揣测：也许这个问题的背后，被舍弃的人是全部的宇航员。他本能地想要摇头。然而，当他又细细盯着兆哀，尤其是看到兆哀身后的那一片冰原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徒生出恐惧。
好像兆哀就是飞船外的宇宙，一旦没有服从，这片黑暗广褒的宇宙便会将他吞噬。
恐惧至深之中，他违和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将绝对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