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有数百米之高,屹立在发射场的东侧。塔尖处有一巨大的白色圆锥。远远看去,这座铁塔就像是上帝的纪念碑。原本他们可以搭乘电梯一直前往塔顶,尔后踏入发射舱。然而在队长兆哀的一再要求下,他们穿着厚重的白色宇航服,一步步地沿着钢铁楼梯向上爬去。这样会让整个过程显得有仪式感一些。不过在姜新波看来,这纯粹为了迎合塔下各大媒体的摄像机。他们每攀爬一层,队长便会停下来,朝着众人挥挥手。好像到了塔顶之后,他们就已经完成了整个探索。
毋庸置疑,探索过程是惊心动魄的。迄今为止,还没有活人能够到那么远去。他还记得整个计划是这样激动人心地设定的——在几个小时的发布会上,兆哀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计划,引地台下数千架的相机在一瞬间此起彼伏地闪耀。
他们将搭乘“精卫”号宇宙飞船前往太阳系小行星带。精卫号飞船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快的太空飞行器。按照计算,他们将用10年时间进行航行。到达小行星带之后,他们稍作停留,等到10多年前发射的“鲲鹏”号无人飞船到达,他们将护送其穿过小行星带。之后再进行返航,完成这一系列的壮举。
当然,预想中整个新闻发布会应该充满了壮志凌云的畅想。实际上,在发布会真正举行时,现场却充斥着一股阴谋论的气息。记着的提问一开始还中规中矩,兆哀也对答如流。问与答的会场中弥漫着欢快和胜利的气息。直到忽然有人提问道:“有传言说这次的地外探索,其实是为了救援?鲲鹏号其实是一艘载人飞船。”登时,兆哀还在微笑着的面庞凝固了,他的脸拉了下来,语气急转直下,一句“无可奉告”便将这个不识趣的提问者草草打发。之后,记者们也不敢就鲲鹏号进行相关提问了。他们纷纷被兆哀那张耷拉下来的脸给镇住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似乎也印证在队伍中的那个说法,兆哀不止是宇航员那么简单。他这个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乖张诡异,不光是姜新波,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有此困惑。且不说这个名字及其罕见,简直就像是化名似地。他的出现也完全是突然的。
这次的探索可不是之前的地球同步轨道实验或是登陆月球那么简单。他们要飞出的可是太阳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然,训练的时间几乎和探索飞行的时间一样长。整个训练的时间如此之长,以至于队伍里已经出现了因为训练而日久生情的情侣夫妻。国家航天局也默认了这一做法。并且,按照队伍中的心理专家杨鸿雁的解释,夫妻宇航员的出现有助于维持整个团队的心理环境。上了太空飞向小行星带的过程是如此地漫长遥远,就算没有成为夫妻,也会在太空孤独症的心理作用下“媾和”。她还刻意强调了“媾和”一词。在太空中,地球上的道德律法就没有作用了。
不过兆哀却完全是空降式地出现的。也不知道他的身后有着怎么样的人脉或是政治力量,以至于能让航天局在临发射前的3个月,将原先的宇航队队长撤换掉。所有人都对这个结果心怀不满,甚至有人扬言,如果要让一个外行带领宇航员们前往太阳系外,还不如提早退出,以免出现重大的问题。
他看起来的确像是外行。据说兆哀连宇航服都不会穿戴,更不要说指挥操作飞船了。当然姜新波现在觉得,自己也是外行。就算有将近10年的训练打底,他依然觉得这不应该是自己的归宿。在他的想象中,现在这个时刻的自己应该身在歼25战斗机上,继续进行飞行。时的,他原本是歼击机的飞行员,也不知道宇航局看上他哪一点,以至于最后选择了他。
不光是职业上的问题,潜意识里,他也不想成为宇航员,更不要说搭乘飞船前往那么远。现在,他跟随着队伍在铁塔上如朝圣者般地攀爬着。厚重的宇航服让他气喘吁吁,却流不出汗来。宇航服内部令人发指的迷你空调系统始终让他的身体出于最合适的温度。他不时地抬头仰望,铁塔顶端的白色圆锥混在直射的阳光中,忐忑不安的目光透过厚重的宇航头盔玻璃罩,在一片灿烂的光芒虚空中游移。每向上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离儿时的梦境更近一些。
他本要遗忘那场在小时候睡梦中多次出现的剧情。有些场景有些声音,邪门地像是永生的诅咒如影随形,又像是视觉上的盲点,总会在人不经意间突兀地出现。而当姜新波试图凝视着它是,它又飞快地消逝了。
那个剧情便是这样的,他恨死了美国英雄主义大片。七岁那年,家里人去看了一场名为《独立日》的电影。老套的救世剧情中,漫天飞舞的战斗机与外星人的飞船混战一团,闪烁的死光在密密麻麻的机群中闪起消失,爆炸的火光被泼洒地到处都是。一阵阵哀嚎装点着战机的陨落。他因此兴奋地遐想连篇,夜不能寐。
当天夜里,在梦境中,他自己就变成了英雄电影的英雄主角,驾驶着弹药无限的人类战斗机飞掠在太空中。他按下按钮,战斗机发射出强光,外星人那丑陋的,毫无艺术美感的乌黑色母舰在强光照射下灰飞烟灭,瞬间蒸发。是时,他兴奋地高呼起。然而很快,他的高呼变成了尖叫。母舰爆炸的冲击波如巨浪般拍来,无论他如何操控驾驶遥感,战斗机却像是狂狼中的片叶之舟,在洪流的推动下飞速地远离地球。这一下又是飘向了无限远,群星光芒飞快地迎面扑来,又飞快地远离。最后,他的四周一片黑暗。他被困在战斗机中,与无边无际的黑暗作伴,不知道自己是静止,还是继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