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场梦境，那未免也太诡异了。

他时常思考着这个问题。

这是徐慧梅第三次变成另外一个人。前两次内心汹涌的澎湃很快随着每天日出日落的生活逐渐消去。他甚至已经记不起自己原先的样子。但是其他的回忆依然清晰，记忆节点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

他孤身住在一座农场中，屋子外停着一家老旧的双翼螺旋桨飞机和一台锈迹斑斑的收割机。房屋的栅栏外，一片玉米田一眼望不到尽头。以及一张余额足够他安养下半身的信用卡。这就是他的全部。他的记忆中存在着另外一大块不存在的经历，从出生到成长到结婚又到孤苦伶仃。这次的梦境给了另外一个平凡的身份，一名中年丧妻的德克萨斯州老农。

他时常能接到朋友的来访。在登封到访者的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中，他看到了怜悯。几乎每一个来到农场中的人都会说，汤姆，放下过去吧，你还有新的生活。尔后他不得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假装悲伤地和友善的来客通宵醉饮，谈天说地。而当朋友离去自后，他又卸下自己伪装的悲伤，把自己关在房间中，静静地思考着一切的来龙去脉。

思考中的大部分问题是关于这场梦境的。他现在能确定的是，梦开始于2036年秋天的那场失败的时间机器实验。或许是在防空洞中的歇斯底里，让真实的他陷入长久的昏迷中。但问题就在于这场梦境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就算他开始质疑梦境的真实性，他也没有醒来。

还有一个问题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是梦境的细节问题。按照她记忆节点在2027年某次普林斯顿心理学公开课上的记录，专家曾说道，由于梦境是大脑臆想状态的浅层反应，为了节约大脑运算资源，大脑自欺欺人的梦境往往是模糊的。最明显表现在，身在梦中的梦者往往无法回忆起所处幻境的过去，而未来却是可以随着梦者潜意识的设想而任意改变的。同时，梦者处于一种“视力丧失”的清醒观察中，根本无法观察清楚梦中所出现之物的细节。哪怕是看清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也不可能。

然而，她却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不属于自己身份的人的过去。他不但记得自己的童年，更记得那一系列刻骨铭心的时刻。名为汤姆的这个人出生在俄亥俄州，尔后在州立大学的某次聚会中遇到了日后相伴的另一半，名为简的那个女人。大学毕业之后，汤姆和女友很快结婚，并在克里夫兰市生活过一段时间，最后在妻子的建议下，两人一起回到德克萨斯州。夫妻两人继承了简父母农场的一部分。十年之后，妻子罹患肺癌，很快死去……

当然，记忆有可能是伪造的。那么那些细节呢？他曾经用很长时间来找出这场梦境中模糊的一部分，在农场外的农田中，一株一株地观察着玉米。观察的结果让他失望至极，他不但能看清每一株玉米作物上的片叶和飞虫，更能隐约闻到它们在成熟时散发的清甜。

那些在舌尖上荡漾开来的味道也是真实的。

真实了不起的梦境。他不得不在的心底佩服着，却也拿这比现实还真实的漫长梦境无可奈何。梦境中的时间又过去了一年之后，他放弃了离开梦境的想法，被一种麻木所左右。脑海中，那试图挣脱幻境，返回现实的冲动燃烬了。他甚至开始从内心中接受这种生活，并顺其自然的照着梦境所写的剧本，日复一日地像个真正的老农般生活下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丰收的时候，他开上收割机在田野里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在无垠的金黄色田野上来回。空闲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中，看着电视节目里的脱口秀和肥皂电视剧傻笑不止。他将一天的规律重复刷百次，浑浑噩噩地活了好几年，宛若被困在农场中的地缚灵。

直到梦境与现实开始重合。

2029年夏天，他回到房间中一如既往地打开电视时，一条紧急插播的重大新闻开始在各个频道重复。他接连换了数个频道，那张在电视中被刻意渲染的通缉照片却死死地浮现在屏幕的右上角。

一瞬间，他很快回忆起那张面庞和面庞背后的身份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又茫然无措起来。房间中被新闻的中所散发出的耀眼阳光所照射，枪声穿过了屏幕在房间中回荡，也将那一段永远也无法磨灭的记忆再次唤醒。

“……普林斯顿大学枪击案，造成6人死亡，而另外一名幸存者惠美·徐的下落却成为一个谜。据了解，在枪击案发生时，受害者正在进行着一场时间跃迁的实验。不过这一说法并没有得到普林斯顿大学官方的确认……”

他记起农房的地下室中有一把M16突击步枪，这还是简的父亲在50多年前参加越战时带回来的。后来，简的父亲说起这段经历时，总会将其形容成“一场在丛林中的大屠杀”……他用铁棍撬开地下室生锈的大门，发霉的味道迎面而来。被放在墙角边的乌黑色突击步枪上蛛网密布。是时，他不加犹豫地抓起突击步枪，在手中不断摆弄着，拉合着突击枪后方的鸭舌状枪击上机匣。

突击抢下方的弹夹里没有子弹，他也没有任何方向。孤身站在地下室中，他忽然苦笑一声。真实的自己都没有找到杀手，在梦境里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更何况，就算他找到了凶手又能怎么样？他又不是杀手的对手。汤姆其人，连开枪都不会。

笑着笑着，他又把枪丢回到墙角，拖着浑浑噩噩的疲惫身躯，再次回到房间中。

要不就这样算了，一辈子当个老农。他什么也不想思考，脑中滚的尽是如何去照看那片玉米田，好让来年收割时，获得个好收成。

于是，他便真的就这样算了。之后的三年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无论是那枚中国发射的太阳系探测飞船的回归，还是人类已经发明出了真空零点能能源技术……世间的种种都与他无关。

终焉，绝望的黑点在原野上空飞快地扩散，世界走向尽头。一瞬之间，无数物质淹没在绝对的黑色阴影中——也包括他作为德克萨斯老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