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想到了正确的死亡方法。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忽然欣喜无比,这种死法算是真正意味上的——选择自己的死亡!
这也是古往今来任何人类都无法做到的死法,也只有希这样的半血肉半机械生物能够办到。熵赋予了她一个能实现任何可能性的身体——在希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功能花哨、结构奇特的傀儡玩偶。
又在这一刻,她与熵共同的记忆中,龙所说的话语响起。关于灵魂,关于自由,他说,大概活着就是灵魂受囚困的过程。因为身体的需求,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为了它的生理机能而进食、享乐、逃避……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定有天堂,灵魂得到安息,思维得到真正的解脱。而在到达天堂的乐园之前,死亡是最后的受难。
必将有牢笼的毁灭,才能得到灵魂的解放。
是啊,得到解脱,得到生命最永恒的福音!她呢喃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旋即,毫不犹豫地将这双布满了污泥与铁锈的手塞到了自己的口中。
她的上下颚完全打开了,这期间她只感觉自己的面庞像是裂开了似地。那双手握在一起,在口中散发着浓郁的金属和鲜血的混合气味。她又用尽力气地顶着双手,上下颚不断咬合着。撕裂的痛楚从她的手臂传来,膨胀的酸疼亦从她的上下颚涌来。
“不,你不能这样!”熵的声音在她的脑中骤然响起。她终于听到了它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让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赢了。
她继续把手臂往嘴里塞去,关节脱臼时,她再也使不上力气。这对于她来说才刚刚开始,于是她猛地摔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挤压着,借着地面的反作用力,继续让自己的双手向里伸去。这样花了她很长时间,直到左右双肩都因为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力量而齐齐地被咬断。
硬生生地,她把自己的双手吞咽了下去。
她的脖子暴涨开来,足足粗了好几倍。那两只手卡在了食道上,让她感觉自己正被填满。这还不够,紧接着,她坐在地上,伸直了双脚,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脚尖。
龙说,世界和时间是一个循环,首尾相接,就像是苯环的发明者凯库勒在马车上的那场梦境一样。一条白蛇扭动着,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然而一点点收缩,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环。而终有一天,世界也会像这条蛇一样,吞尽了自己,缩成一个名为奇点的东西。
那大概就是世界不断在暴涨和缩小中蜕变轮回吧!希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将身体蜷成一团,业已变形的双颚对着脚尖一口咬下。
“授权交换,执行自我防卫程序。希,你不可吞食自己!”
这声音响起时,希对于身体的控制陡然失去了。一刹那间,她想反抗,却发现那身体却变成了真正的傀儡,完全无视她的意志,伸平起来。
“不!”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算食道中没有那双还未吞咽下去的手也不行。这时,原本还在执行吞咽动作的食道管接受到了一个逆命令。那双手不再向胃部滑落,相反却在食道反向蠕动下一点点地从她的喉头攀爬,最后从她的嘴中被吐出了出来。
“我一定会让你接受他的爱的。”熵冷冰冰地在她的脑海中说道。
两肩的断裂处伸出了无数细若游丝的银丝,漫扬着的,和地上双手所伸出的银丝一一接驳。不多时,在银丝的牵引下,她的双手再次回归原位。
最后,她站了起来,像是具僵尸一般,机械地迈开了步伐,朝着房间之外走。这期间,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操控下,离开了工厂,逆着天边彩霞飘来的方向,机械地步行着。
很久很久之后,她不知疲惫地穿过了许多条大街小巷,就仿佛是她逃离时的反演。她终于绝望地看到了,光芒从那正在缓缓打开的工厂闸门倾泻而出。在无数昏黄的灯光中,悬挂着死猪尸体的铁钩,正伴着机器引擎的轰鸣声,如流水般在传送带的上方富有节奏地移动。
而她正直直地走向传送带,尔后高高跃起,任由铁钩在半空中将她挂住。这一瞬间,熵似乎撤去了控制身体的命令,希大叫着,下意识地扭动不止,试图将自己从铁钩上脱离。然而很快,她眼前暗淡下去,像是真正死去了一般,被挂在铁钩上一动不动。
就像是第一次死去一样,她残存的意识逐渐平静下去,再也感受不到任何苦楚和绝望。继而那隆隆作响的声音,她再也听不见了,那些东西正离她远去。
……
闪光骤然出现,爆破声像是激烈恢宏的前奏,继而连三地掀起如海啸般的气浪。热浪扩散开来,在一瞬间就摧毁了无数工艺精巧技术先进的机械造物。烈焰像是无数巨兽高高跃起,扑向黑暗和秩序残存的地方。
无人化屠宰工厂的主控电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辉煌的火光所吞噬。主控电脑的主机中,芯片和电气元件又在余下的焰火中不断扭曲。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房檐上还未被摧毁的广播似乎发出一声轻叹。又在广播旁边,倒印着火光的摄像头静静地凝视着,看着那些身穿消防服的身影在余焰中穿梭,抬着滚烫的构造体,运到了工厂之外。
这期间,熵试图控制或是调动着些什么,来阻止那些影子将希运走。然而,她却鞭长莫及,那些人影似乎早有准备。他们没有携带任何电子元件,而他们停在工厂不远处的垃圾车也完全是手动的——她根本没法控制纯机械的结构造物。
她所能做的唯一反抗便是调节工厂附近的红绿灯,让它们在同一时间变红。同时调动附近尽可能多的机器交警,拦在正在逃离的垃圾车的前路上。然而,既然垃圾车的驾驶者能够不顾法律爆破了她的工厂,自然也不会在意可笑的交通规则。
最后的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垃圾车一路狂奔,离开了城市,消失在她的监控范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