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回到那样的生活，皇甫明就感觉一阵地头大。一抬头，烦躁的视线越过电脑屏幕，在房间的书架上，整个身体都埋在墙中，林朝妃的脑袋探了出来，和其他的鬼魂一样，就像是墙壁上大大小小的标本一样陈列着。

更可怕的是，那些脑袋的嘴巴还在张合着，细细碎碎的只言片语回荡在空气中，就好像合奏着一曲空灵的音乐。

墙壁上的脑袋，回荡的声音，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梦幻”的场景。然而就算皇甫明之前的遭遇如何梦幻，他知道自己总归要回到现实。

现实就是一屁股的债务和走投无路的未来。

我职业生涯，从大学毕业开始，就在各个IT公司摸爬滚打，从名不经传的创业小公司，到四十大盗到百度……就算专精了十多门程序语言，就算曾经月收入上万，巅峰时年收入上百万，那又如何？为老板打工的程序员不过是人肉机器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着星月的辉光和深夜的唏嘘，忍受着糟糕的身体亚健康病痛和无良的产品经理来来回回地修改需求的痛苦，冒着着随时都有可能因为通宵劳累而瞬间猝死的危险，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为的就是在职业生涯的巅峰十年，赚够足以支持下半生养老的本钱。

然而……

“我老公可厉害了，虽然写代码的水平现在不如我……”

“恩恩，厉害厉害！真羡慕你！”

“姐妹们，不要羡慕哦……”

书架上的林朝妃倒是悠然自得，骄傲地和众多鬼魂炫耀着自己的老公，滔滔不绝地说起生前羡煞旁人的甜蜜生活。

这小妞倒是逍遥自在。皇甫明阴着脸，盯着林朝妃。那边似乎的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更加凶狠地盯了回来。就在皇甫明的脸中，林朝妃整张脸都翻了出来，那些血肉形骸的肌肉和血管耷拉出来，半透明的鲜血与组织液飚地到处都是。

早知道我也去当鬼了啊。他再也不敢盯着林朝妃看，沉下脑袋，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那一行行的招聘信息条目横亘开来，就像是一排排刺来的铁枪，射来的子弹，飞来的导弹，把他的幻象和侥幸炸地支离破碎。大公司如螺丝钉般的非人生活，当林朝妃还在的时，他为了生活和游手好闲的她，忍受许久。当林朝妃不在时，他一边沉浸在悲伤中，却也在潜意识的深处雀跃欢欣，似乎自己一下就自由了。事到如今，林朝妃以这样奇特的方式回归，他竟然又要回到那条老路上。

这简直就是宿命的嘲弄，皇甫明长叹一声，默默地在第一条招聘信息上点下了“投递简历”。尘封已久的电子简历，伴着老式路由器若隐若现的噪音，悄然躺在了那些在商界徘徊的HR的电子邮箱深处。

而皇甫明就像是将要再次回到前线的老兵一般，忐忑不安。

第二天下午，冒着寒风呼啸，皇甫明却浑身冷汗地回到家中。刚刚回到家中，看到林朝妃正盯着电脑屏幕上闪光的画面，他甚至都懒地说些什么，气喘吁吁地，连鞋都不脱地，再次回到了座位上。

上午的那家公司，开的工资太低了，HR笑眯眯的神情简直就是趁火打劫的强盗。而下午的这家，虽然开出的薪酬不菲，HR却冷若冰霜，简单的问话之后，冰冷冷地甩出“你就等我们的消息吧”，便再也不和他多说片刻。

就像是过去的老时光，10年前还是12年前，还是更久？皇甫明的印象有些模糊，在大学刚毕业时，怀揣着一知半解的技术，在人力资源市场上东奔西走。那时，他正当壮年，梦想和精力一样，无穷无尽，源源不断。而现在，他却好像步入垂暮，梦想破灭了，精神也萎靡不振。不变的，只有那些炙手可热的企业HR或是部门经理，居高临下的神情和不屑一顾的嘴脸。

那么在更早之前呢？6年前的时，皇甫明的职业生涯到达巅峰时，全世界似乎都在围着她转。这些公司，不论是知名还是不知名的，都像是捧着他的星星似地，手机一打开，在未接电话里，他总能找到一两名猎头的呼唤。

然后一切都变了，就像是从山巅滑向地狱，阴郁的现实，紧迫的未来，两个影子比怨灵还要可怕，张牙舞爪地，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至于那个鬼魂，皇甫明定神一看，林朝妃身为鬼魂，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控制他的电脑。键盘上的键帽没有动，鼠标静止在原地，然而屏幕中，魔兽世界游戏里的角色却灵巧地在怪物中冲锋砍杀，伴着一声声高昂的呼声，面目狰狞的丑陋怪物轰然倒地。林朝妃又瞄准一个目标，游戏中的战士角色又风一般地冲锋而去。

“老婆，我说你怎么就算是死了，也狗改不了吃屎啊！”他大声地朝着鬼魂骂道。

林朝妃的身体没有动，脑袋却以180度的角度诡异地扭了过来。这番姿态看地皇甫明有些胆颤，他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嘟囔到：“你好歹也帮帮我，再这样下去，我就要饿死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

林朝妃说话时，头也不回，而那个游戏角色，诡异地躲过了来自另一名联盟玩家的突袭。

见鬼，真的见鬼了，林朝妃在生前也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家家，整天就抱着个魔兽世界，白天玩晚上玩，吃饭玩，就连上厕所都不忘开着个按键精灵，在矿点上采矿。现在好，她变成了鬼，不用吃饭睡觉上厕所，可以一天24个小时玩个爽了。人间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是天堂，对我来说——简直是地狱啊！

想到这里时，皇甫明的肚子咕咕作响。他打开冰箱，想找点东西吃，却惊起了冷柜中一众的蟑螂，恐慌着朝着四下跑去。

“我出去找点东西吃，你早点睡……算了，也不用睡了，记得帮我关电脑……”皇甫明嘟哝着，拉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道路上的人变多了。

更确切地说，是那些和林朝妃一样，飘忽不定的影子。皇甫明不得不面对着这个可怕的现实，正如陈弱赢所说，地球上死者的数量，远远大于生者的数量。这条环绕着小区的道路上，皇甫明连哪块地砖有破损都记得一清二楚，熟地不能再熟了。当然，包括常常在这条小道上散步的人，皇甫明也摸清了他们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现在，这条路却让他感觉到无比陌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影，或是残缺不堪的，或是血肉模糊的，或是干脆只有两条腿的，穿梭在行人之间。不光是行人，道路上的长凳、树木和广告牌成为了他们嬉戏打闹的玩具。实体物质不能阻挡他们，他们也乐地用自己的影子来来回回地玩起了“穿墙游戏”。

这个时候，需要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犹然还记得昨天晚上的散步，当他盯着街道上的那名赤身裸体的女鬼时，对方也疑惑地盯着他。尔后，女鬼忽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地，飞速地飘荡过来，环绕在他周身，喋喋不休地不断重复着一段话。“你看得见我对吧！你看得见！你看得见！快帮帮我，告诉我爸爸，银行卡在我的床头柜下，密码是。”不光如此，他越是逃避，纠缠上来的鬼魂就越多。这些鬼魂中，有身前因为炒股玩杠杆而赔地走上天台的赌徒，绘声绘色地和他讨论当今中国A股的走势。有酒后驾车车祸身亡的富豪，痛心疾首地和他普及交通安全……林林总总，到了最后，他连路都看不见，眼前尽是这些如恒星轨道外环绕的星球一般，飞舞不止的鬼魂叠影。

晃荡了一圈之后，皇甫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奇点。就在自己家的楼下，他还隐约听到了来自自己房间传来的厮杀声，部落战士高喊一声“为了联盟！”，刀剑相击，好不热闹。

“这下你可真的是，能玩到这个游戏倒闭为止了。”皇甫明自言自语道，咒骂一声：“魔兽真是可恶。”

“妹子，战士玩地挺溜啊。”那名盗贼从隐形中现身，啧啧称赞道。

“大叔的技术也不错啊。不穿衣服还能单杀法爷。”林朝妃的战士回应道。

“哥哥老了，想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双持蛋刀，背着橙弓，也是威风地很那。”盗贼说话时，挥舞了两下匕首，“哎，现在风光过了，为了工作，只能当个的休闲玩家了。”

“唉？大叔是做什么工作的？”

“没什么前途的工作，整天累的要死，还没什么意义。”盗贼长叹一声，“老婆孩子又逼地太紧，就像头驴一样。”

“大叔不要这样嘛。毕竟还是有正经工作的，我和我男朋友都很羡慕你们这样的。”

“不过是表面的风光而已。背后的心酸哦，简直痛苦地不要不要的。”盗贼用懊恼的语气打字说道：“一个破岗位，连人都招不到，上头又逼地太紧，两面都不是人。”

“哦，这位逼地太紧先生……”林朝妃莫名地兴奋起来，“您是做HR的？”

“苦|逼的HR，以后你要是有小孩了，千万不要让他做HR，尤其是做招聘的。”盗贼说时，手上的绿光环绕不止。他搓动着炉石，正准备返回奥格瑞玛那个有加摩尔传说的部落旅馆中。

“大哥，你等等！”林朝妃连忙喊道……

方便面像是海上的冰山，一点一点地没入到沸水中。沸腾的水面上，一圈圈油腻的涟漪无声化开，皇甫明盯着油腻中正在猛力挣扎的蚂蚁，双眼冒出了绿光。

这简直就像是在现实中挣扎嘛，皇甫明悲哀地联想起来，就像是那些现实题材的小说所写的，主人公遭遇窘境，在生活的低谷中苦苦徘徊。但是这样的小说，根据剧情走向，总能迎来带着光的明天。

可是为什么，以我为主角的小说是魔幻题材啊？还是黑暗系的。就连吃个方便面，里面还有蚂蚁！

他想时，愤怒地朝着还未熟透的面饼一口咬了下去，老坛酸菜面的酸爽，连同被蒸熟的蚂蚁残骸在舌尖上荡漾开来。刚刚咀嚼了几口，皇甫明停下了，盯着桌子对面的林朝妃，心里不是滋味。

“你说你帮我找了一个工作？”他放下筷子，依然很怀疑。

“哼嗯，你老说玩魔兽没啥用，但是你看，关键时刻还要靠我啊。”林朝妃洋洋自得地说道：“对方可是Z公司的招聘副经理哦。”

Z公司的事迹，皇甫明曾经有所耳闻。号称仙都第一大人力资源服务国有企业——但是那并没有什么用啊。皇甫明针锋相对地说道，我是做软件开发的，关人力资源什么事啊。

“人家又不是招HR。Z公司的信息技术部门有个PHP后台的空缺，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招不到人。”

她还知道后台！皇甫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地狱的特训的确恐怖，一个原本连美工和代码员两种职业都分不清的女人，现在竟然还知道前端后台这种东西。

“我说，林朝妃啊，PHP我不精，这种岗位还是算了吧？”

“不会就去学嘛。”林朝妃学着皇甫明的语气，教训他道：“PHP这种世界上最简单的语言，你竟然不会？”

“明天就面试，你让我怎么学？PHP再简单，也不可能一个晚上就专精啊。”

“你傻啊，有我你怕什么？”林朝妃说道：“你现在就可以去睡觉了，养足精神，明天早上去天目山路那家Z公司面试。”

“你怎么帮？”

说话时，林朝妃没了影子，这个时候，皇甫明听到了来自房间中的声音，魔兽世界登陆时那悠扬壮阔的音乐缭绕在他耳边，不由得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又开始玩了！皇甫明哭笑不得，同一个游戏玩了那么长时间，难道就不会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