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班之后，尹凡和皇甫明使了一个眼色，招呼着皇甫明上车。在皇甫明的指引下，尹凡便驱车来到了皇甫明所在的小区中。来到皇甫明家中，尹凡换了一副眼镜，一只手便伸向虚空，和看不见的鬼影握手示意。

在皇甫明看来，林朝妃有些紧张不安。这时，尹凡对着林朝妃笑了笑，用自己温和的笑容打消了她的不安。尔后，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开始和林朝妃询问起来。

“不必惊恐，我和你的老公一样，只是对你的死因有那么一丝好奇。”尔后，他盯着林朝妃的双眼，真诚地问道：“你说一下当你死去的时候，前后几分钟发生的事吗？就站在你自己的视角给我们描述一下。”

林朝妃虚无的影子点了点头。旋即，将近2年之前的那段沉闷而又绝望的时光如寒风般卷起。

当知道生命所剩下的日子只能以天计算时，林朝妃一度想做很多事。她想出去旅游，前往那些曾经知道但是尚未到过的高山与流水。她想学一门语言，在大学时就憧憬能够学好日语，一个人哼哼出那些悠扬婉转的动漫旋律。她还想去学习摄影，在生命的余光中留下自己的影子。她甚至还想写一本自传，写下自己虽然波澜不惊，却也算幸福的青春岁月。这些事中，她唯独不想做的，就是打开电脑再次登录该死的魔兽世界。游戏中的异域风光与逶迤传说再也吸引不了她，那时，她所想做的就是燃尽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细细地体验在自己周遭的吉光片羽。

这些愿望，点缀着曼妙缤纷色彩的期望，最终却在病痛来临时被击打着支离破碎。急性淋巴细胞吞噬着细胞，一波接着一波的出血让她的全身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点。乏力与高热交相辉映，盗汗就像是她的灵魂正在蒸发似地，让她一阵阵地感到冷热交加。以及头痛与恶心，让她除了苦苦地祈祷这一切赶快过去，期待着死亡到来的解脱，再也不能想象任何事情。

于是在那个阶段，活着对于林朝妃来说，不过是一场疲惫的马拉松。她感觉自己双脚踏在快要坍塌的跑道上，停在了赛道中间，看着旁人从自己身边掠过，而自己只能默默地等待着退场，但是也无能为力。

病房外的春夏秋冬交替了一个轮回，当荒芜寒冷的凛冬被盎然的春意所代替时，她的生命却步入了萧瑟的深秋。天气一天天地转暖变热，而她对于活下去的希望却逐渐变凉。窗外的晴天越来越多，她内心的阴霾也越来越深。

“好了，能说一说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吗？”林朝妃所说的前奏似乎有些漫长，尹凡不由得打断她的抒情惆怅，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深冬的下午——对于她自己的生命而言，至少算是这个季节——她躺在病床上，双唇无力地张合不止。藉由病床上方的一挡电视综艺节目，她没来由地联想到自己童年，正陷入回忆中而不可自拔时，她却异常敏锐地感觉到房门外有人。

一旁的皇甫明，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一边削着苹果。她艰难地转过身去，用布满了血点的干枯右手拍醒了他。

“……快去开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虚弱地要求道。

皇甫明低声嗯了一句，下意识地走向门边。但是她只听到一声脚步声，旋即，周遭的一切安静了下来。她诧异地发现病房中的一切都凝固住了。一缕在飘荡的发丝，悬停在半空。还有那些在春光中懒洋洋地飘动着的尘埃，也纷纷像是繁星般地凝成了披着希光的氤氲。

门外的来客走了进来，仿佛是一道与现实毫不相关的影子，径直穿过了停在原地如塑像般的皇甫明，一直来到了她的窗前。

林朝妃看着他，看着他头戴着的圆毡帽，一身褐色的长风衣，一根弯柄的拐杖，活像是喜剧演员卓别林般的上个世纪装扮。这一刹那，她忽然感觉不到虚弱与苦楚，清醒地像是新生般。

她的心头却蹦出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一对生死不明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就像是暮色中遥相交汇的月亮与太阳。喜剧演员的双瞳比她见过的任何眼睛都要清澈纯洁，宛若两颗黑珍珠般让她着迷。

“我可以坐下吗？”那人问道。

林朝妃颔首同意。那人便是变魔术般地，无端地从身后拿出一把椅子。

“你是我的回忆？”她问道。

“不，我只是一个司机。”那人回答道，尔后话锋一转，“不用诧异我的存在，每个人都会遇到我。我会载着你到该去的地方。接下来，我们就来聊聊你的人生吧。”

“要从童年说起吗？”

“那些都毫无意义，我们就来说最关键的几部分。”他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我的时间不太多，我们长话短说吧。”

他一挥手，顿时病房中的一切消失了。周遭变成了一片战场——对于她来说无比熟悉的一幕。夕阳血色之下，人与非人混战成一团，各色灿烂的魔法与剑光混合在一起。厮杀中，一名手持大剑的血精灵圣骑士突破重围，手起刀落之间，身为敌人的人类哀嚎丛生。直到最后一个敌人在她身前缓缓倒下，圣骑士拔出长剑，舔舐着剑刃的鲜血，转身看向夕阳。

“魔兽世界……这不是我的人生，只不过是无聊的电脑游戏。”

“这已经占了你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喜剧演员反唇相讥，“谁说人生只能局限在现实中？你在虚拟世界中度过的时光，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

“就算这是我的人生……人生的一部分，又能说明？”

“因为这些人生，你将要前往地狱。”

“为什么！”林朝妃有些懊恼，“玩游戏就要下地狱？”

“因为杀戮。”

“这莫名其妙，不过是游戏，电脑上的一堆冰冷数据而已。我在游戏里杀死别人，说到底也不过是数据的变化，再说，那些人也不是真的死了，他们还会复活的！”

“现实中的人，何尝不是由泥土和尘埃所组成的渺小动物？”那人笑道，食指在半空中翻动着。顿时，又出现了无数的画面，无一例外的，都是林朝妃曾经操作着自己的游戏角色进行杀戮的画面。

“这太荒唐了，我又没在现实中杀死他们！”

“不不不，你可能理解错了，你的罪恶并不是因为在游戏中杀死人——实际上，我也知道，那都不过是幻影，现实中你什么都没做。”

“没错，但是我为什么有罪？”

“你有杀戮的心。”

“什么？我有杀心？”

“你看，其实你是有的选择的，选择在游戏里不杀人。你可以选择善良的，但是你没有选择，而是选择用力量去屠戮。游戏虽然是假的，但是也是你内心的投影。假如在现实中，你也有这样的力量，可以夺取别人的生命，你会不会这么做？”那人边说着，打了一个响指：“你玩的是圣骑士，却背弃了信仰。你的心已经有了这个倾向，所以死后下地狱，理所当然。”

“我不能接受！”林朝妃恼怒道，“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是一个司机。灵魂的引路人……”那人顿了顿，说道：“或者说，我是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