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实从冰冷的空气中突然醒过来时,妈妈不见了。
妈妈从不会离开她的。每一次她从安静的睡眠中醒来,妈妈总是坐在她看着,温柔地看着她,然后对她说:安安,醒了吗?
妈妈说,会永远陪在她身边的。所以她从不觉得害怕。只要有妈妈的话,不管是别的孩子们都不跟她玩,还是老师们都说她脑子不正常,都不要紧的。
夏实从地板上爬起来,拖着两只小脚啪嗒啪嗒地在屋里寻找妈妈。
卧室,书房,壁橱,楼上楼下。空荡荡的,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妈妈。
她看到光从虚掩的门透进来。她立即朝着玄关跑去,有点费力地把白色的木门打开,跑到外面。
视线瞬间开阔。
夏实看着茫茫的大海,然后又往海滩上的公路望去。
她有点胆怯,退缩了几步。距离太远了,不知能不能到上面去?
突然间,她似乎看到妈妈的身影从远远的公路上走过。
什么都不能够阻挡她了。
夏实跑下木板平台,跑到沙滩上,跟随着紧盯看见妈妈的方向跑去。
她花了漫长的时间和努力才从斜坡爬上去,泥土弄脏了她的裙子和手脚,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
公路两旁有厚厚的镀锌波形护栏板,对于夏实而言有点高了,都快把她整个人挡起来了。
她趴在上面轻轻地喘着气。
妈妈。这么想着,她觉得一点都不累,软软地笑了一下。
妈妈!她看到妈妈在远处的身影了。
这条公路可以通向西郊区的机场。来往的车辆即便在平时也不会少。
夏实开心地追着妈妈的身影在护栏外的小路跑着。
很快就可以到妈妈身边了
然后,她的脚步在突然间再也不能动。
她看到了在马路对面的妈妈突然跑出去,迎着正开过来的那辆车;
她看到妈妈的身体从空中飞了出去,画出一道扭曲的弧线之后,侧着的身子就那样撞向地面
妈妈
夏实的世界刹那间静止。她的瞳孔染上了那一片惊悚的血红她看到一个男人从车上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奔到妈妈身边
凌乱的场面,人们纷纷从车辆里下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大声吆喝快叫救护车,晃动的人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小小的身子就那么一直站在护栏杆外,没有人发现,或者说没有人顾得上理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惊慌失措的嘈杂声渐渐消减下去,令人窒息的安静无声无息地弥散过来。那个小小的身子从原路回去,摇摇晃晃地下了斜坡,一步一步地走向海边的房子
* ** *
伊莘死了!
夏彦阳从医院回来后,突然狂暴地对着一屋子的佣人咆哮:
滚!全部给我滚
疯狂激烈的物品碰撞声、投掷声把年轻的佣人们吓得心惊胆战甚至哭了。他们尖叫大喊着奔逃出来。
夏彦阳疯狂地毁坏一切能够毁坏的东西。
一屋子的佣人从庭院外听着那骇人的声响,被入眼的情景震惊得哑口无言。
客厅,房间,整个屋子,好象刮过了一场龙卷风一样地惨不忍睹。
所有能撕碎的东西全都被撕得粉碎,所有可以打破的东西也没有一个还保持着原样。到最后,夏彦阳缓缓瘫倒靠坐在一片废墟的墙壁上,那令人心惊胆战的狂暴的目光只是牢牢地集中在一点之上。
那种狂暴像毒一样蔓延在夏家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敢靠近。
你还有实儿要照顾。
是这句话把夏彦阳从绝望中救回来的。
老管家向二少爷夏彦华提醒大小姐似乎不见了,夏彦华才猛然想起夏实。伊莘在照顾孩子的事上很偏执,一直都是亲自带夏实的。
夏彦华了解清楚情况后立即驱车到了海边。在房子里找到夏实时,孩子在客厅地板上蜷缩着睡了。身子冰冷,并且脏兮兮的。夏彦华稍稍松了一口气,以为是伊莘带着孩子在外面玩累了睡着,连毛毯都没盖就离开的。当下没多想就抱着孩子回来了。
伊莘的葬礼结束后,夏彦华抱着夏实到夏彦阳面前。
大哥,你若继续这样,实儿怎么办?
夏彦阳死滞的目光这才有了点反应,然后看向夏实,之后就那样一直看着许久。
期望已久,结婚两年多才得到的孩子。
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安静得不正常。四岁了,叫过他爸爸的次数都没有四次。
他知道她出生就带着障碍。可是他和阿莘一样,宠爱着唯一的宝贝。
这个孩子是阿莘留给他的生命。
夏彦阳伸出手,将女儿圈进怀里。
他知道伊莘不开心!初见她时便觉得这女子连骨子里都透着淡淡的忧伤。结婚后才知道,她原本就有轻度的心理疾病,那颗敏感纤细的心是感伤的。
但他绝然做不到放开她的手。
所以,他尽力按照她的愿望去活着。他不会让她看见他杀人的那种情况再发生。她服药之后,精神状况已经慢慢转好。
原本,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却又在突然之间遭受极大的打击!
夏彦阳失控地痴笑起来。
兰宁的事,根本谈不上参与不参与,同意不同意。老爷子独断专行,兰宁前脚才离开夏家,他命令两个儿子回来就只是向他们宣布他已经出卖了诺·利莱而已。
* ** *
夏大少爷转了性一样。
决心为了女儿活下去之后,他把所有的宠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在照顾孩子这项活儿上,男人总是大老粗的居多。而夏彦阳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对于照顾夏实他事事亲力亲为,可没了伊莘他自个儿都活得邋遢,照顾孩子更不用说,而且夏实安静得不正常的性子使得照顾她越发难。
孩子总是呆呆的,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没反应。他也不知道孩子喜欢什么,需要什么。最要命的是孩子对人的排斥也发生在他身上。再也没叫过他爸爸也就算了,连他走近一点她都直往后躲。
夏彦阳有时候不耐烦了,那种暴戾个性就有升起的苗头,可是一看到女儿用那双充满惊恐的眼睛盯着他吓得全身僵硬,他马上又心软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多。夏实在爸爸那种她要天上的月亮也会马上摘来给她的极度宠爱下,对爸爸的排斥终于没那么严重了。
她似乎意识得到这是世界上她最亲的另一个人。早上,她和爸爸一起用早餐时,会一声不吭地吃爸爸盘子的食物,也会把自己盘子里面的食物默默分给给爸爸吃;爸爸拉着她的小手散步时,她会紧紧地用小胳膊回抱他坚强有力的手臂;晚上睡觉爸爸给她读睡前童话时,她仍然不会说话但会静静地看着爸爸的眼睛
这一切,都让夏彦阳满心欢喜,对孩子的宠爱越发夸张无度,连可能影响孩子以后的生活的愚蠢习惯也一并迁就。
孩子排斥上学,他便不让她上学而亲自教她学习;孩子怕生,他就不准佣人们没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孩子怕黑,在晚上他一直都让房间的灯整夜亮着
佣人们都纷纷叹息:大少爷实在是太过宠爱大小姐了
众所周知,夏家的两位少爷,二少爷内敛沉稳,而大少爷却高调夸张。夏彦阳从小我行我素,他不允许别人对他宠爱自己的宝贝指手画脚。
她是他的公主,是他的上帝!
* ** *
伊莘死后,夏彦阳和夏老太爷就正式对着干。他了解老爷子的个性,虽然我行我素,但从小麻木了,所以只要老爷子不干涉他,他对老爷子的那些龌蹉肮脏事也毫无兴趣。
可就是因此而害死伊莘的。夏彦阳对老爷子的独断专行有了强烈的怒火。
对兰宁那件事,他也有自责。和兰宁那个丫头虽然不算熟,但当年她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就读,而他也曾在英国留学,那时偶遇见过一两次面。
他绝不允许他的女儿在以后的生命中变成伊莘一样!
为取代老爷子,架空老爷子的权力,夏彦阳动了很多手脚。破坏老爷子试图追杀兰宁儿子的计划;控制了公司几个大股东,将大部分股份掌握在手;至于在见不得光的那个地下世界,他比像个怪物一样的老爷子向来更得人心。
父子之间的隔阂和对彼此的不满越来越深,充满火药味的同时冷战或者争吵也越来越多。
夏光终于动了杀意。他不需要不对他唯命是从还妄想扳倒他的儿子!
对夏彦阳,他一直很放纵。因为这个儿子的出色深得他满意。可是没想到最后竟是养虎为患。
那天,夏彦阳开着自己那辆世爵带着夏实去兜风。经过车站附近的公园时,夏实看着公园里新开的花,露着惊叹的表情伸出了小手。
夏彦阳看见宝贝女喜欢,便找地方停了车。
夏实被那些快乐飞舞着的花瓣吸引,以眼睛追逐着它们的身影。
她屏息地看着,伸出白嫩的小手掌,花落到了她手掌心,她满足地看着,然后仰起头对着爸爸软软地叫了一声爸爸。
夏彦阳心花怒放得有点不知所措。要知道要女儿开口叫他一声爸爸有多难。
伊莘不在后,这孩子就更呆了。他花了多长的时间才让孩子不再怕他,不再躲他。
有着众多树木的公园有不少曲折小路,好几条分岔路延伸到公园内部。在儿童游乐设施处有几个孩子在玩,也有玩闪避球、捉迷藏和在沙坑玩沙子的。
夏彦阳问小宝贝要不要过去玩,夏实抱着他的手只往他身上钻。于是他便陪着女儿坐在长椅上看。
有个小女孩抱着玩偶拉着爸爸的手,红色气球由爸爸牵着。一家三口正快乐地交谈着。
夏实呆呆地看着,直到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建筑物后,气球也看不到了。
家里有他给她买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玩偶。夏彦阳心一动,对夏实叮嘱着说实儿你在这里等爸爸一下,爸爸很快就回来。一定要在这里等到爸爸回来便匆匆地跑开了。(所以说怎么会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啊,夏大少爷你把自己的小宝贝独自留在公园难道就没有一点会被坏人拐走的意识么~~~囧~~~)
尽管年幼却和妈妈一样敏感的夏实坐着等了一会儿了后,默默地从长椅上下来,朝着爸爸离开的路走去。
栅栏门的另一旁是成人高树丛的人工园林,穿过烂漫盛开的花道,在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植物丛后面,夏实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爸爸从马路对面的精品店出来了,他抱着一只刚好够年幼的她双手握住大小的粉红色玩偶,正要走下马路。
一辆黑色的面包车开过来了,记忆深处突然闪过熟悉的画面,夏实猛然一阵心冷发抖,盯着爸爸的目光惊恐不已。
不!啊,爸爸,不要过来!
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大喊。
空气里传来恐怖的声音。像野兽一样,那辆黑色的面包车朝爸爸扑上去,从撞飞出去的爸爸身上直接碾压过去,然后扬长而去。
爸爸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夏实看到马路对面距离爸爸倒下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高级轿车。车窗慢慢地拉下一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爷爷
坐在车里的人往地上满脸是血的男子瞥了一眼,然后车窗又慢慢地升起至完全关闭。车子启动,飞驰而去。
夏实从植物丛后面走出来,往马路上蹒跚地走去。
她呆呆地站在爸爸面前,紧紧咬着下唇,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滴落。
爸爸
爸爸不是让你在那里等爸爸回来吗?不要看,实儿,快回去夏彦阳用最温柔的声音哄着,想抬起手抚摸女儿的,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意识也只剩下这最后一点点。
纵然怨恨,他也没想过要做掉父亲。可是父亲却能够轻易做到。
满脸是血,朦胧的血红的视线让他看不清晰女儿。孩子又叫他爸爸了夏彦阳遗憾又欣慰地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快回去
独留女儿在世上,原来是这样彻骨剜心的痛。伊莘选择死的时候已经精神错乱,否则她决计做不到抛弃女儿的。
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泪水更模糊了视线,夏彦阳的瞳孔在扩散。
夏实抱着那只跌落的毛玩偶,摇摇晃晃地顺着原路又走回去。
他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慢慢地走到马路对面,消失在植物丛后,终于沉入了永久的黑暗
夏彦华在公园找到夏实时,这孩子抱着玩偶呆呆地坐在长椅上。
天色已经全暗了,公园里亮起了橘黄色的路灯。孩子小小的身子在地上投下单薄的影子。她就那样一直坐着,不知道坐了多少个小时。
夏彦华抱她时,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可是就在他要带她回车上时,孩子开口说话了,只有一句话。
爸爸让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这个孩子一直呆呆的,不会吵也会闹,反而让人觉察不到她有什么反常。那时候夏彦华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那时候看到多么可怕的场面。
两次,那颗幼小的心灵那时候就已经破碎了。
她还无法理解生死这种深奥的人生哲学。她不理解发生在爸爸妈妈身上的事叫死,不知道发生爸爸妈妈身上的事会让他们永远离开她身边。她痛苦,却只能以那样单纯的方式去期望。
只要睡醒了妈妈就会在的;只要在这里等,爸爸就会回来的
那颗崩溃的心灵从此蕴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寒冷感,她活在无尽的噩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