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骑快马飞奔入城,惊醒太尉一夜清梦。
军报上书:刺史鄙将兵讨逆,行至狄道,州别驾反应贼,先杀程球,次害鄙,三军溃。
寥寥数字看得张温在这如水凉夜中汗透衣背。
“凉州休矣!”一声长叹从须发半白的张温口中发出,在此时他彷佛又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在他身上突然失去了平日名士的风流儒雅,更看不到作为三军统威武从容!
半晌,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抓着报讯小校双肩大声问道:“傅南容何在?!”
小校被问得一愣,“傅太守?车骑将军不问耿刺史,怎么反问起傅太守?”
不过,心中的疑惑归疑惑,他还是肃容答道:“傅太守留守汉阳未曾随军出征。”
听到傅燮未曾随军出征而是留在了汉阳,张温不由又松下一囗气来,心道:“只要傅南容在,事或还有可为!”
他抓着小校的肩头又问:“汉阳现在如何?”
小校面现难色摇头答道:“这个小人委实不知,小人从狄道来,小人的上官王将军奉张主薄之令,往长安报讯,可怜,可怜王将军已丧贼军之手矣!”
说至此处小校已悲泣哽咽,然而张温此时可无心关心这张主薄、王将军的命运,更无心去了解这小校与王将军是如何的袍泽情深,只是出于他名士大儒的修养,随口安慰了这小校几句,便吩咐左右将这小校带下去休息照料了。
随后,令人火速去陶谦、鲍鸿来见。而为什么张温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陶谦,这陶谦不是不服他张温的约束屡次当众顶撞么?却原来陶谦顶撞张温为的是张温固守不战,如今对敌用兵,陶谦自是不会抗命,再者陶谦乃是勐烈豪放之士,也自是不会计较于往昔的个人恩怨,以私废公。
这边陶谦、鲍鸿二人接将令各引本部人马驰援傅燮之时,汉阳城早被王国的各路人马围得铁桶一般,城中之人就算插翅也难逃。借着夜袭的优势堵在最前的一开始自然是廖淳辖下鞠羟的瓦喀部,但尚未攻城随后而至的滇吾便带着他的一干心腹赶了上来。而令廖淳感到意外的是,这滇吾非但不是来抢攻城首战的差事的,还竟是来替傅燮求情!
原来早年傅燮在任武威郡羌道县尉时,时年遇凉州干旱,草原大量沙化,粮田欠收,朝庭下拔的振济之粮只按登记在籍的凉州百姓,而羌人则不在朝庭的振济之列,傅燮一则怜悯羌不忍见他们活活饿死;二则担忧羌人穷极生变,所以他一面上书郡中陈述利害,终于替这些羌人求来了一些陈谷以解燃眉之急,一面又几乎是散尽家财往蜀中购得大量的麦黍混上大量的苦荞在城外熬粥施济,竞也救活了郡中数万的羌民。至此羌民无不对傅燮感恩戴德,甚至有效法汉人习俗,在家中为傅燮立长生牌的。
因此在围城的羌军中,不止是滇吾,鞠羟以及其余人等也几乎均受过傅燮的恩惠,鞠羟是惧怕廖淳不悦才犹豫着不敢说,这会儿见滇吾先开口替傅燮求情,鞠羟自是再无所顾忌,也跟着滇吾一道替傅燮求情,随后一众围城的羌军竟齐刷的都跪了下来替傅燮求情。
廖淳听了滇吾的讲述,就已对傅燮这个他一向痛恨的官军老对手产生了敬重之情,此时又见众将士齐跪于地,替傅燮求情之声声震云宵,又深深为之震撼,然而大贤良师尸身被辱之仇,百万黄巾同袍被屠之恨,又岂能轻易放下?!
一旁刚刚举城投降的酒泉太守黄衍见廖淳面现犹豫之色,又见汉阳定然是孤城难守,与其傅燮被廖淳派手下的羌将劝降,那还不如自己在做这个说客,将来凭这份功劳,也能在叛军中多得些好处,于是上前对廖淳毛遂自荐道:“将军,这傅燮乃是西凉名将,其族傅氏亦为北地郡望族,若能招降此人,北地郡必唾手可得,平定凉州亦指日可待!下官不才与傅南容乃是同乡至交,愿以三寸不烂之舌劝其来降!”
廖淳虽仍难对过释怀,然心想若真得傅燮来降扫平西凉,举西凉之众扣长安斩皇甫嵩便易如反掌,于是点头应允,令黄衍前往招降。
廖淳退兵三里,汉阳城中放才敢开门放入黄衍。这黄衍自投了王国军,心中时时惶恐,恐一朝不慎为羌人所害,此番求得这出力建功的机会又怎敢不卖力?于是不辞辛苦爬上汉阳城头的望楼,找到正在居高俯瞰敌情的傅燮,顾不得喘上一口气便鼓荡起他那如簧巧舌劝降傅燮道:“哎呀!南容吾弟,数日不见怎生消瘦至此?!”黄衍故作惊讶且关心的问道。
“啍!”傅燮知黄衍已然降敌,没好气的说道:“汝非吾兄,吾亦非汝弟!敢问黄府君此翻前来欲说我耶?欲助我耶?”
黄衍见傅燮言语竟如此冰冷生份,只好尴尬的讪笑数声答道:“这个自然是来助府君。”因傅燮说了“汝非吾兄,吾亦非汝弟”的话,因而也不敢再称兄道弟,改以官称“府君”。
傅燮听闻此言倒颇有此许意外,只是仍不太相信已经叛国投敌的黄衍还能来助已经陷入绝境的自己守城?于是稍缓和了些神色问道:“此话怎讲?”
黄衍道:“阉宦作乱庙堂,中原黄巾未息、盗寇群起,凉州大半亦为羌人所占,今天下已非复汉有,王公今手握重兵称雄西凉,府君不若助王公以建功立节,亦不负府君雄滔武略?”
不等黄衍说完傅燮已是勃然大怒,按剑叱道:“你我皆为剖符持节之臣,天子托我等以郡国,汝不思为国守土尽忠,反为贼作说客耶?!”
黄衍见傅燮暴怒,恐其加害,连滚带爬抱头鼠窜而去。
傅燮忿恨难遏,欲开城与廖淳决一死战,左右苦苦劝住。
城外羌众见黄衍狼狈奔回,知道其劝降不成,滇吾怕黄衍劝降不成奔回又激怒廖淳,便赶在其下令挥军攻城之前,忙策马出阵跑向汉阳城边,想凭借自己的一张老脸劝傅燮不要无谓寻死。鞠羟看滇吾冲出,自是也不肯落后,也随即拍马往汉阳城边跑去,二人亲随自是也跟着拍马冲出。
见着冲出的一群羌众,廖淳心中感慨颇多,精明算计如滇吾竟也能为救傅燮不避利害,不顾生死,这傅南容德望至此,也让人景仰!因而他也不拦阻,希望滇吾、鞠羟或可以把傅燮给劝降了。
鞠羟、滇吾一众冲至汉阳城边,却被城头乱箭射住不得前进,众人只好勒马停下,鞠羟、滇吾在城下下马纳头拜请,身后一众羌亦跟着伏地拜请。鞠羟向城头的傅燮喊道:“恩公!耿鄙已死,汉阳已是孤城,恩公困守无益,某等不敢要恩公降,只求恩公能保重千金之躯,解甲归乡安住!”
傅燮执刀立于城头,见着这些他曾经倾尽家财救助过的羌人,如今又反叛朝庭,屠戮汉族同胞,此刻又来夺他城池,他本想破口大骂,但话到了嘴边终又忍住了,羌胡本是未开化的民族,又岂能以“礼义廉耻”责之,若真要以“礼义廉耻”责之,那还得先怪朝政的腐败,自己这些父母未能行圣人之道,教化这些边野异族,使他们规入王化,想及此处,傅燮又不由的仰天长叹!
这时一旁傅燮十三岁的儿子傅干对傅燮说道:“国家昏乱,遂令父亲大人不容于朝。今汉阳兵少,不足以自守,且宜听羌、胡之请,还乡里,徐俟有道而辅之。”
主簿杨会也道:“明公汉阳已不可守,不若从羌、胡之请,为国家留有用之躯。”
傅燮张开双臂拍拍站立于左右的二人,仰天再叹,对傅干说道:“汝当知吾今日必死!古有训‘圣达节,次守节’,昔殷纣暴虐,伯夷尚不食周粟而死。吾遭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即食国家奉禄,又怎可临危避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汝有才智,自今以后当自勉之!主簿杨会,吾之程婴也。”
听得此言傅干已泣不成声,杨会则断指为誓,扶保傅燮幼子傅干,至死方休!
汉阳城中此时仅有不足三百的军士,且早断粮疲饿不堪,耿鄙军殁外援也不可再作期望,于是大开城门,高叫:“大丈夫当临阵战殁,岂可忍辱偷生以降胡虏乎!”率众直冲廖淳中军。
廖淳感其忠义,愿全其名节,遂亲率众军与之决战,阵斩之而不生擒,并从众羌将之请,送其子傅干并傅燮主薄杨会归乡里,优加抚恤,因而又大收众羌人之心,而王国对廖淳也愈发忌惮,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