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行李还是非常之多,其实很多都是没必要的,比如苏白睡觉抱的大娃娃都被妈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塞进了行李箱。登机前苏佩玉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作为爸爸的苏立言在一旁一面安慰着妻子,一面细细叮嘱着两个女儿出门在外需要注意的事项。“妈,您别哭了呀,”苏白看着妈妈哭,立刻把脸皱成了小包子,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只要遇到为难的情况,五官就会努力往一块挤,“我们俩又不是不回来,您别哭了……姐,你也劝劝妈妈。”
苏格努力吸了吸鼻子,想把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收回去,结果却一下子涌了出来。结果就是三个女人抱头哭成了一团。
还没哭完,机场广播开始提示她们登机了,虽然不舍得,苏格和苏白还是一步一回头地走进了登机口。等到再也看不见爸妈的脸,苏格突然感到全身一阵脱力,身边的苏白却好像已经从刚刚的情绪中缓了过来,脸上开始堆满对新地方的憧憬。
把脸贴在飞机的圆形玻璃上,鼻子变成圆圆的片,伴随着起飞时的轰鸣带来的头晕,苏格看着底下自己生活十九年的城市逐渐变远变淡,最终藏在厚重纯白的云朵后面,再也看不见,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就掉下来。“姐,就三个多小时实在想爸妈咱还可以回来啊,别哭了。”坐在旁边的苏白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按了一下眼睛,“安研哥刚打过电话问咱时间,一会儿下飞机就能看见他了。”
听见那个名字苏格脑袋又不免空了一下,随即将头扭向窗外,“他今天有空?”
“我告诉他没空抽空也得接!”
苏格默默地想,自己是一辈子都说不出这样的话的。要求什么的,对于暗恋的人来说即使是再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别扭着说不出口。就好像对方已经对你摊开了手掌,你却还要在心里紧张地掂量着要将哪只手放上去,最后也只是掐紧了自己的衣角。这样的自己,也许真的更适合待在卑微的后头。那么,拼尽全力想要来到这座有他的城市,又有什么意义呢?
才刚靠近希望一步,就已经拿出N多个理由来打击否定自己了。苏格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云,不断给自己打气再放气。
安研现在也算是个成功人士,毕了业自己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两年时间竟然做得风生水起,换了高档写字楼,买了车,连人都……想起他去M大上大学的那个夏天,也和她们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却又什么都不怕。那时的他满脸干净和倔强,有的只是信心与憧憬,藏在眼睛里闪闪发亮。可这次见他,他明显成熟了很多,连说话声调都变了。他的心好像向后缩得更厉害了,离得更远了。
记忆里安研曾经给苏格讲过,他有一天晚上不经意抬头看见了流星划过,像钻石一样的光,但是突然看见又觉得很虚幻,陨落得那样快,快到连愿望都来不及许。那个时候苏格很羡慕,流星,流星雨那种东西她只在电视上见过。于是那天安研对她说:“等你长大,我就带你去看一场群星落凡。”
说完这句话不久安研就走了,然后苏格傻傻抱着这样一句空虚捕风的话一个人努力了五年,为的只是考上他上的大学,去走他走过的路,然后最好能留在他的身边。如果说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事,那么或许只有这一句话,因为当时苏白恰恰不在场。
还陷在回忆里,飞机已经开始广播,前方桐州机场。飞机缓缓着陆,在地上滑行了一小会儿,面前就是一直期盼却不知道属不属于自己的城市。苏白很兴奋,机舱门刚一打开她就急着往下跑。安研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朝她们两个招手,笑着迎过来接过行李,然后到停车场放进后备箱里:“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到这边缺什么再买不就好了。”
“还不都……”
“还不都怪我妈,没完没了的。”苏格刚张口就被苏白高一个调的声音覆盖,她就没有再说话,静静站在原地等着安研什么时候会发现她。
“东西就先放车里吧,咱先去吃饭,然后再送你们去学校办宿舍。”
“是呀,姐她一直没吃东西。”听到苏白的话,安研才转过头看苏格,认真地问:“不舒服么?”
失望也是一种不舒服吧。“没有,就是对飞机的反应有点大。”
“没事,坐习惯就好了,我现在飞来飞去都没感觉了。”说着安研绅士地拉开车门,“两位小姐请进。”
车中很舒服,人可以窝在座椅里面。可是苏格却坐得很直,不敢向后倚。这种感觉真奇怪,明明靠得很近了,就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的空气都一样,却觉得距离更加遥远。眼睛所测量的距离,和心所感知的距离无法重合,中间隔着一道漆黑的望不到底的峡谷。通过后视镜才敢胆大的一直盯着安研的脸,成熟了的轮廓,但是仔细分辨,变化倒也没有很大。
时光当然不仅仅会催人老,它怎么可能只玩添几条皱纹,安几根白发的小把戏呢?它偷走的东西,都是我们不能一下子发现的,等我们发现时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苏格,把这个给她盖上,空调开得凉。”安研一只手将副驾驶座上自己的西服递给她。
转头看身旁,苏白竟然半躺在座位上睡着了。果然,兴奋是件很费体力的事。苏格接过来衣服盖在她身上,依旧不打算说什么话。
“苏格,怎么变得比小时候还不爱说话?”
没办法不回答他,虽然张开口仍是有气无力:“没有,有点累。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啊?”
“怎么不记得,把一罐颜料整个都扣在我的白衣服上。然后怕我发现,用白色颜料盖,呵,”安研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后座被自己说得面带窘色的苏格,忍不住笑起来,“我可是记你一辈子。”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呢,当时我不也是没办法嘛……”
话题总算打开了,熟悉的感觉渐渐回归,暖流立刻驱散了刚才还盘旋在头脑和心里的消极情绪。原来他依旧记得那么多有关于自己的事情,这可真让人惊喜。苏格的要求向来很低,低到他对自己笑一下就够了。就像张爱玲对胡兰成写的那句传世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当然,苏格同时也忘记了张爱玲和胡兰成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忘了那句同样传世的——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那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吧,”看到苏格明显被吓到的表情,安研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就知道是你,你们两个呼吸的声音都不一样。”
冷气很强的车厢内,空气仿佛是静止的,但是此刻它们却因为这句话而起了奇怪的涌动。但是或许这只是苏格自己的感觉,因为安研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记得你从前胃不好,所以喜欢喝粥,现在还喜欢么?”
苏格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为了藏匿起上扬的嘴角,轻声应:“嗯,还喜欢。”
“这样吧,”大概是顾及到睡着了的苏白,安研改变了原本的行程,“先把行李放到学校去,把手续都办完,然后带你们去个很好的粥城。”
这就够了。足够苏格忘记了那天晚上电话里出自同一张嘴的那句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话,忘记纠缠在心上那么多天的浮躁。只记住他的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