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安,范长安。”
小小的范长安刚到安平村不久,一个人拿着小棍子在地上写字。正埋头苦干时,他的肩头却是“啪”一下,被人打了。
他的白衣裳上,顿时一个黑手印。
玩儿地一身泥的杜秋娘眯着笑眼在他身后探出脑袋,装作大人模样蹙着眉道:“范长安,你在这鬼画符呢?跟我去玩儿吧!”
范长安低着头,不想搭理杜秋娘。
这是杜秋娘从祖母那知道他名字后,第十六次拍脏她的衣服,虽然每次他都不理她,可她就是有办法自娱自乐。
这个小姑娘,真呱噪,范长安暗自想。
“范长安,我爹今儿又跟我娘吵架了。我爹嫌我是个女儿,他很不喜欢我……。”杜秋娘又开始唠唠叨叨了,范长安算了算,这是她第二十次在他身边自言自语。他其实不想听的,可杜秋娘说多了,他也听了一两句。
每回说,杜秋娘都是要落泪的。可抹干了眼泪,杜秋娘又会欢天喜地地拉着他去玩儿,到时候,眼泪鼻涕又全在他的衣服上。
真是个麻烦的东西……范长安皱了皱眉头,鼻子上起了个小褶子。
范长安这回躲了一躲。杜秋娘手落了空,狠狠地揪了下他的耳朵:“范长安,你竟敢躲开!”
揪完,她拍了拍手,喜滋滋地走了。
这个悍女!城里的小姑娘都是软软糯糯的,她却全是刺!不喜欢!
范长安又下了个结论。
几天后,范长安在一个角落里,见到了哭哭啼啼的杜秋娘。他第一时间便想溜开,可杜秋娘一向张牙舞爪,她这么蹲着哭,他有些担心了。
“喂,你没事吧。”范长安戳了戳杜秋娘。
“你才有事呢。走开!”杜秋娘闷着声,肩膀抽搐了两下。
“你爹打你了吗?”范长安低声问道,见杜秋娘抽地更厉害,他索性也蹲下来,自言自语道:“你有爹娘挺好的。我娘死了,我爹不要我了……我只有祖母。”
“那你难过吗……。”杜秋娘显然刚哭过,哑着声音弱弱问道。
“嗯。”范长安点了点头,“我娘说,男子汉不能哭。所以我难过也不能哭。”
“那……那我替你哭一哭吧。我哭过了,你就不难过了。”小小的杜秋娘拉过范长安的手放在手心里,“但是我哭的事情,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哦。”
“好。”范长安点头。
得到承诺的杜秋娘低着头氤氲了片刻,果断开始大幅度掉眼泪。直哭得昏天黑地,连带着范长安的部分一下子哭出来。
范长安侧着头想,或许他一辈子都看不到比杜秋娘更能哭的人。
事实上,杜秋娘一辈子也就这么哭过两次,都教他遇见了。
“范……范长安,我哭累了,你还难过么?还难过我就接着哭。不难过的话,我就停了……。”杜秋娘哭了半晌,抽抽搭搭问道。
“不难过了。”范长安替她抹了泪。
这一抹,杜秋娘顿时觉得范长安是她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她不喜欢别人看到她哭,杜秋娘一向张牙舞爪,若是让人看到她哭,那帮孩子会笑话她的。
可范长安不同,范长安不同村里的孩子说话,即便他会说话,可秋娘觉得,只要他应下的事儿,他便能做到。
更何况,今日,她替范长安哭了,范长安还安慰了他。
这就是交情了。
“范长安,我带你去看他们玩儿吧。”
杜秋娘拉着范长安便躲在一旁看村里的小孩们玩“成亲”的游戏。
这个游戏,曾经是杜秋娘最喜欢的。
平日里,杜秋娘总轮不着当新娘,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最适合的形象,还是当严肃的家长,所以,尽管她垂涎了这么多次新娘的角色,可她总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所以,后来他们再玩时,她就只看,不演。
“如果将来我成亲,我绝对不要被盖着盖头坐在轿子里闷着。成亲,新娘子就是最漂亮的,自然就应该由自家的相公牵着手,昂首挺胸走在大路上。前头有锣鼓队开路,后头有红顶花轿殿后,不坐也够气派。还要穿一身红色的嫁衣,耀目显眼,教天下人都晓得我的美!你说对吧,范长安!”
小小的杜秋娘坐在范长安身边,抽着鼻涕问道。
“我不知道……。”范长安缩了缩身子。
“你不知道!?范长安,我才替你流了这么多眼泪,你要记得,我说的都是对的!”杜秋娘伸出手便去揪范长安的耳朵。
“哦。你是对的。”范长安低声道。
“可是,杜秋娘,如果以后你还是这样凶,你确定有人娶你么?”
“怎么不会!”杜秋娘梗着脖子问道。一旁,又心虚地望着自己还揪着范长安耳朵的手,弱弱道:“应该会有人娶我吧……。”
范长安不说话了。
杜秋娘想了一想,低声道:“范长安,如果将来没人要我,你就把我领回家吧……。”
“不要,你这么野蛮!你会天天揪我耳朵打我的!”范长安断然拒绝——杜秋娘同村里男孩打架时他可看过几次,杜秋娘次次不落下风,照她这个势头,他若把她领回了家,他能有好果子吃?
显然不能。这事儿,太可怕了。范长安不能想象那个场景。
“你说什么,范长安!我刚刚还帮了你!你把眼泪还我!”杜秋娘怒了!
还眼泪?
范长安侧着脑袋想,眼泪这个玩意儿他怎么还?一桶水么?
“不要……。”范长安再次拒绝。
“不要,不要我就哭了给你看……。”杜秋娘张嘴便要哭,范长安想起她方才哭的丑样子,忙捂着她的嘴道:“别哭别哭……我应下你就是了。你若是没人要,我就把你领回家。你……你吃得不多吧?”
“不多,一顿就一个馒头!”杜秋娘心满意得得咧了嘴,狡黠地笑了。
“那,我应该能养得起你……。”范长安掰着手指认真地算了算,唔,娘亲给了他一个竹筒,让他每天都放一个铜板进去。那将来,他就用竹筒里的钱给杜秋娘买馒头吃,应该够的。
可是,将来杜秋娘长大了,一个馒头够么?
范长安抑郁了……
他细细算着,一回头,哭累了的杜秋娘就趴在她的肩头,粉雕玉砌般的人儿,脸上斜斜地挂着一道黑印子,正好靠在他的白衣服上。
“真脏。”范长安低声抱怨,随手却是替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一动不动地等着她醒来。
那一年,范长安六岁,来到安平村不到一个月。孤苦无依的他以为自己会在安平村没有朋友,可是杜秋娘却以自己蛮横却有效的方法闯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他生活的一道光。
尽管杜秋娘醒来似乎忘记了这一切,可范长安却记下了,有个女孩,为了替他流几滴眼泪,险些哭得肝肠寸断。
他做下了一个承诺,一记,就是一辈子。
上一世,范长安一直等着杜秋娘,杜秋娘却从未将眼睛放在他身上。直到杜秋娘嫁给了张元宝,祖母过世后,他将那竹筒埋在了后院里,带着遗憾离开了安平村。
这一世,范长安终于将杜秋娘领回了家,破开了竹筒,用上了竹筒里的钱。
这一天,锣鼓喧天,花轿开路,喜服在身,相公在侧——花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