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晨自然是读懂了金月姬的潜台词,意思是让郑娟回避一下,这让叶晨感到非常不舒服,眉毛微微一皱,但是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轻拍了一下郑娟的胳膊,然后说道:
“娟儿你去曲老太太那里坐一会儿,等我跟冬梅妈妈聊完了,咱们俩一起回家!”
郑娟看了眼丈夫叶晨,点了点头,转身又朝着马守常家走去。金月姬看向叶晨的目光有些复杂,她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年轻人给弄得感觉这么被动,她感觉今天要谈的事情会不大顺利。
这时就见叶晨对着金鱼姬说道:
“你看咱俩是在这儿谈还是……”
金月姬朝着家的方向摆了下手,然后转身朝着郝家走去。叶晨嘴角划过一丝嘲讽,他是在故意的落金月姬的面子,他来了这个大院儿无数次了,从没想过去拜会这个人,是因为她把阶级观念看的太重了,永远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让你高攀不起的架势,这让叶晨感到很腻歪。
就说今天的这个事情,明明是她有求于人,叶晨可不相信金月姬不知道郑娟是自己的妻子,可即便是这样,还摆出一副生人回避的样子,那叶晨自然是不会给她好脸子看。
来到了郝家的客厅,金月姬请叶晨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让保姆去泡茶,叶晨在沙发侧座坐下之后,只见金月姬笑着说道:
“秉昆啊,我听冬梅说你现在已经是北大经济系的教授了,怎么样,有没有打算进入政府部门效力啊,国家正缺你们这种优秀的学术型人才!”
叶晨听了金月姬的话玩味的笑了,在她面前也没什么拘谨的,别说金月姬已经退休了,就算是没退休,叶晨对她无所求,自然用不着摆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架势,叶晨往沙发后背一靠,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然后有些玩味的说道:
“我这个人从小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多大肚子,能吃多少饭,所以很少会去照量自己做不好的事情,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在大学教书是一件务虚的工作,但是没办法,我这个人喜欢清闲,受不得跟人成天的勾心斗角,所以现在这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的日子是我喜欢的,我没打算改变!”
天上哪有白掉馅饼的,原世界里周家老大周秉义在大学毕业后,就被安排进了江辽省委政研室工作,负责理论研究事物,如果叶晨猜的没错的话,金月姬突然抛出来这么个橄榄枝,最大的可能就是想把自己安排进那里,这样她再求自己办什么事也就好张口了,因为这不是单方面的求人办事,已经变成了交易了,她也不用因此背负任何的心理负担。
叶晨的话让金月姬颇为挠头,她没想到自己女婿的弟弟竟然会这么滑不熘手,让她有种老鼠拉龟——无从下手的感觉,这时就听叶晨说道:
“我大哥呢?他和冬梅姐没在家陪您吗?”
叶晨的这句问话有些杀人诛心的味道,无意间触动了金月姬的逆鳞。自打郝金龙去世之后,金月姬独自生活在吉春,女婿周秉义和女儿郝冬梅都在南方发展,而且都发展的很不错,周秉义现在是南方某市主抓经济建设的常务副市长,至于女儿郝冬梅,现在已经是妇产科的副主任医师了。
然而金月姬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在这个大院儿里,平时想找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总不能拉着自家的保姆在那里叨叨个不停,别人会把她当成神经病的。
如果周秉义和郝冬梅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倒还好说,最起码她可以含饴弄孙,可是女儿郝冬梅因为在下乡插队的时候,不慎跌入井里,失去了生育的能力,这让金月姬为女儿难过的同时,也时常慨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金月姬深知当初建议自己女婿周秉义去南方发展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面前坐着的这个人,丈夫郝金龙也赞成这个提议,她也就没再阻拦,然而她没有想到,丈夫离开已经快十年了,迎接自己的会是无边无际的孤独。
叶晨这时的问话无疑刺痛了金月姬的神经,但是多年的历练让她喜怒不形于色,她表情生硬的笑了一下,然后说道:
“你大嫂那边同学聚会,秉义跟着她一起去了。”
叶晨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他刚才说出那句话的目的就是为了给金月姬添堵的,单独找自己谈话,肯定是有目的性的,这时候女婿周秉义和女儿郝冬梅就不适合在场了,金月姬势必早就把他俩给打发了出去。
当初叶晨建议周秉义去南方发展本身就没安什么好心,因为他知道郝金龙时日无多,这时候把周秉义打发去了南方,整个吉春就剩下金月姬一个人了,哪怕是住着大House,心里也不会舒服到哪儿去,他要让金月姬也体会一下儿女长年不在身边的滋味,让她对周志刚当初的境遇感同身受。
原世界里,周秉义自从娶了郝冬梅后,就一直在郝家当倒插门的女婿,周志刚的这个儿子等于是给郝家养的,当爹的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而叶晨这么一操作,让金月姬感觉,自己培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完全就是给外人养的,平日里自己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每天自己一个人吃饭,就连感冒发烧身边除了保姆连个伺候自己的亲人都没有,这让她感觉痛苦极了,各种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叶晨看了眼自己腕上的手表,然后用双手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开口说道:
“我刚才跟朋友聚会,开心多喝了几杯,头有点胀,您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说完了我也好接媳妇回家!”
金月姬也厌烦了跟面前的这名男子继续打机锋,这让她感觉心累,因为对方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撕开自己的伤疤,如果是因为性格莽撞倒还可以原谅,但是金月姬觉得他能做到北大教授这个位置,情商不应该这么低,有很大的可能是他刻意为之,这让金月姬感受到了深深地恶意,如果不是有事要求他,换了旁人,自己恐怕是早就下逐客令了。
只见金月姬捧着手中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说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长话短说了,秉昆你也知道,你大哥周秉义和我闺女郝冬梅已经结婚十年,至今仍是膝下无子,关于这件事情,我不想追究是谁的责任……”
“等会儿!”叶晨听到金月姬这么说,直接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打断了金月姬的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然后说道:
“按说你是我大哥的岳母,是冬梅姐的母亲,我对您应该保持尊重,可是比刚才说的话实在是没有水平啊,这不像是你应该说出来的话。你想追究谁的责任?我大哥周秉义的,还是你闺女郝冬梅的?
你不会以为我大哥对家人说的是因为他身体的缘故,导致一直没办法要孩子,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你去问问我大嫂,问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陶俊书的女人?这是我儿子周聪现在的钢琴老师,当年和您闺女在一个知青点儿插队的!
有事儿说事儿就好,不要动不动就惦记着着把锅往别人身上甩,也许不知情的人被你这么一咋呼就蒙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跟我来这套我只能说你是打错了算盘了,我的眼睛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叶晨的话说的可谓是相当的不客气,不仅不客气,甚至是让金月姬体会到了多年都不曾体会到的难堪,这么多年谁都是顺着她说话,她还从未体会过被人顶撞的滋味,最关键的是自己做的确实德行有亏。
就像叶晨说的那样,如果没人知道这件事也就罢了,自己大可以瞒天过海,拿着自己闺女的不是当理说,金月姬本以为当初叶晨自己在家照料母亲,而周秉义和郝冬梅在遥远的通辽下乡插队,不会有人知道自家闺女的隐疾,所以她才会连蒙带唬的说出这样的话来,把自己放在宽宏大量的位置,抢先去占据话语权,为后面自己的请求做铺垫,这也是她把周秉义和郝冬梅都给支出去的根本原因。
然而让金月姬没想到的是,自己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叶晨给拦了下来,然后用自己犀利的语言朝着她的脸上勐扇大嘴巴子,打的是“啪啪”作响,金月姬好久没尝试过这么尴尬了,她的嘴巴微张,想说的话都无法再说出来。
叶晨说完身体继续放松下来,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敲打着大腿继续说道:
“我父亲别看他没什么文化,可是他从小就教导我们兄妹三人,做人要知道感恩,要懂得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当初我大哥在通辽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本来有位领导看中了我大哥,要把他调过去当秘书,可是我大哥在得知因此要跟冬梅姐分手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就给拒绝了,你别说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这意味着他对和冬梅姐的这段感情看得远比自己的前程更重要。
按理说你是我的长辈,我不该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但是我想请你自己反思一下,一个不怎么识字的工人都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怎么到了你这儿,反而成了你挑理的地方了?
幸好冬梅姐今天没在家,要不然她知道您这么跟我大放厥词,我想她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的。废话不多说了,咱们俩之间应该没什么好谈的了,我先走了!”
说罢,叶晨直接起身朝着屋外走去,金月姬看着叶晨离去的背影,久久的无语,她感觉自己今天把一盘好棋给下臭了……
叶晨从郝家出来,冷风吹在了脸上,让他整个人瞬间精神了许多,对于金月姬找他谈话的目的,他也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周家现在唯一健全的就是自己了,老大和老二都无儿无女,周秉义和郝冬梅不在金月姬的身边,她想让叶晨和郑娟再要个孩子,过继给大哥,这样她也能体会到儿孙满堂的快乐。
这种事情对于别人家可能很正常,但是叶晨却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对于金月姬这样的想法,叶晨只能说她想的有点多了,现在是计划生育的时代,虽说自己没什么公职,多要个孩子对自己的事业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可是凭什么?
别的不说,就冲金月姬对郑娟的态度,自己就不可能答应这个离谱的提议,谈这种事都不需要征求郑娟的意见?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的痛苦可都是人家在承担的,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脸?叶晨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去曲秀贞那里,把郑娟接上,二人朝着光字片儿走去。
郑娟从来都不是一个多话的性子,她有什么事情总喜欢藏在心里,然而跟在叶晨身边走着,郑娟明显感受到了丈夫的情绪与往日不同,郑娟没有多说什么,把手臂和叶晨的挎在了一起,对着叶晨温柔的笑了笑,二人继续往家走着,享受着难得的二人时光,甚至都没去叫出租车。
二人到家的时候,几个光字片儿的老太太正和母亲李素华在那里嗑着毛嗑聊天,但是其中没有春燕妈的身影。这次回来,李素华在胡同里遇到春燕妈跟她打招呼,春燕妈理都没理,这让李素华感到很不是滋味儿,那么多年的老姐妹了,长时间不在一起,竟然疏远了。
直到今天跟老邻居聊天,李素华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己当年认得那个干闺女,现在竟然堕落到了这步田地,甚至为了利益从事那种事情,最终导致自己身陷令圄,这让老太太不禁有些唏嘘感慨。
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解释的通了,春燕妈这是在心里埋怨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不在身边,没帮上她的忙。李素华澹澹的笑了笑,没再往心里去,这么多年的相处,对于春燕妈的脾气秉性她是最清楚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李素华觉得,别说自己不在,就算是在光字片儿,自己都不会对孩子张这个口,因为这个事情太磕碜了,老大在南方工作,这件事情也就他有这个能力插手,到时候免不了要求到亲家,自己家里这么些年不管多难的事情都没冲人家伸手,为了这点破事儿跟人开口,这也太拎不清了……
江辽省女子监狱始建于一九五二年,前身先后为江辽省第二劳改大队、新生医院、省吉春黑嘴子监狱、省女犯监狱,一九九四年才正式更名为江辽省女子监狱。
一九九一年夏天的一天,此时还是江辽省女犯监狱的大门,在早上狱警正式上班之后打开,乔春燕拿着释放大照,拎着自己的行李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朝着大道的方向走去。
在乔春燕被判刑的这些年,老陈在她一入狱就过来签署了离婚协议书,家里的东西都被春燕妈拉回了光字片儿,春燕妈来过有数的几次,一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走这么远的道儿过来看她一次实在是太费劲,二是因为家里本身也不富裕。
乔春燕再一次的回到了她熟悉的光字片儿,一路归来,吉春市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唯独光字片儿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依旧是没什么变化。
乔春燕还没等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母亲熟悉的叫骂声,她从小就是听着长大的:
“小小年纪不学好,每天就知道在外面跟别人打架,人家大人都找到家里来了,我哪来的钱成天帮你去给人赔医药费去?这次又因为啥跟别人干架?”
“他们说我妈是破革圭,说我是个杂种,都不知道我是谁揍出来的!我自然要打的他妈都不认识他!”回答的声音很平静。
站在门外的乔春燕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中的行李不自觉的扔在了地上。她平静了一会儿心情,然后推门进了屋,春燕妈看到了她,目光有些躲闪,自从乔春燕成了年,她就一直有些怕自家的老闺女。只见她转头对自己的外孙说道:
“牛牛,你妈回来了!”
牛牛看向乔春燕的目光有些陌生,乔春燕扔掉手中的行李,走上前去,抱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没有做声……
市里招环卫工人,乔春燕把以前家里的值钱物件儿翻出来几件,拿去当铺当了,然后给管事儿的头目买了几条好烟,塞了过去,这才得到了临时工的名额,每天天还没亮,她就开始在大街上打扫卫生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了,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不过乔春燕自问也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当初三起三落都没把她压垮,如今只不过是重复走一遍过去的老路而已,她相信自己早晚还能熬出来的。
这天一大早,乔春燕干完了手中的活,简单的洗了洗,连身上的衣裳都没顾得上换,就直奔早点摊儿,昨天儿子说他馋大果子和豆腐脑了,她打算马上刚出锅的,给儿子好好改善改善。正当她买完往外走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春燕,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