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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章.旧时光】
那年初见, 他笑得眼如弯月,暖若青阳。
“顾家小瑶儿, 当我师妹可好?”
——题记
作为顾家三代以来唯一的女娃娃, 顾瑶从出生开始, 便是全家人的心头宝,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
爹娘宠着,爷爷奶奶护着,哥哥们疼着,顾瑶直到五岁能跑会跳之时, 都从未遇见过不顺心的事。
她是生在江南鱼米之乡书香世家的幺女, 拿过最重的东西是竹简, 捱过最苦的事情是练字,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十足娇弱的深闺女儿。
顾瑶以为自己只需要永远这样被宠着, 永远快乐着, 就可以走过一辈子。
五岁那年家里来了外人, 顾瑶听爹娘的话, 只在后院玩耍,不去抛头露面。
听下人说那是仙长。
顾瑶想, 他的胡子一定很长。
后院的老树下有一个秋千,一个用竹枝编成的背椅,是宠爱妹妹的哥哥们一起搭的。但是今天家里来了外人, 大家都去看那个白胡子的老道长了。
顾瑶觉得有些不开心。
因为她短短的小腿爬不到秋千的椅子上。
正当她烦恼时,却见一个少年走进了院子,东张西望的也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顾瑶朝他招手,喊道,“小哥哥,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穿得很奇怪,明明是早春时节,却穿着青色的广袖长袍,脖子上却还围着一块雪白的狐皮,毛茸茸地围着他的脸颊,让他看上去很年幼。但是他长得很好看,是一种和哥哥们不一样的好看。他眼睛很黑,眉毛很浓,皮肤像顾瑶最喜欢的羊脂玉挂坠一样温润的白。
顾瑶不知道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但是就是觉得他好看,甚至比哥哥们更加好看。
她想要他帮忙推秋千,当然,要先把她抱上去。
少年没有说话,微微抿唇,却还是朝她走了过来。
顾瑶张开双手,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等他抱她起来。
少年打量了她片刻,还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秋千上,微微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
顾瑶知道哥哥们都很喜欢摸她的脑袋,这个小哥哥也不例外。
他伸出来的手也像羊脂玉一样,很漂亮,很好看。
顾瑶玩了一会儿秋千,厌了,就这么坐在秋千上晃着小脚丫,瞅着小哥哥。
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想去哪玩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玉碎冰琼般的凉,但是口音很奇怪,每一个字句都像是细细斟酌后才出口,蹩脚得很。
顾瑶歪头,心想,难怪他不说话,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好。
她说:“江南最美的十里桃花,我想去看呐。”
顾瑶看见他抬手一招,手上便多了一柄蓝光莹莹的宝剑。他扭头看她,眼中含了浅浅的笑意,一伸手,便将她抱进了怀里。
顾瑶只看见四周蓝光浮动,那剑居然一化二,二化四,分成好几把剑,在他们身周漂浮着。顾瑶好奇无比,攥住他的衣襟,正想问他。
“抓稳”他说,然后便腾空而起,御剑化作了一道光影。
他带顾瑶去看了她心心念念的桃花,真正的十里桃花。
漫天飞扬的花雨里,她笑得比桃花更加灿烂。
“小哥哥,你会弹琴吗?”
“我不会弹琴。”
“那你会吹笛子吗?哥哥们都会弹琴,也会吹笛子的。”
他沉默了片刻,从袖袋里取出了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只有巴掌大小,他将短笛竖着放在唇边,轻轻吹响。
古拙清脆的乐声悠悠响起,却又因着江南柔软的景色而变得纤细,婉转而悠扬。
顾瑶不知道他为何要露出那样的表情,眉眼间凝而不散的愁绪,眼睛仿佛看见了她永远触之不及的遥远。
无比苍凉。
“这笛子好奇怪,是什么呢?”
“羌笛,好听吗?”
“不好听咧。”
“”
“哥哥说过,音韵至心,体怀在内,吹笛子的人在哭,笛子自然也会哭的。”
顾瑶眼里含着半弯秋水,一字一句却说得很认真。
她生来灵慧,于音律之道有绝佳的天赋,那乐曲中的悲哀和思念,像是苦涩的心拧出来的水。
他莞尔,轻笑,疏朗的眉眼便染上了温柔之意,像天山雪水融化。
早春的阳光都及不上他半分的和煦。
“不吹了,也不哭了。”他低低地道。
他对她笑,那笑容敛尽了明光,枯朽了春寒。
他说,“顾家小瑶儿,当我师妹可好?”
【贰章.心底坟】
她爱的人都埋在了心底。
——题记
顾瑶后来才知道,那个小哥哥是白胡子道长新收的徒弟,而那道长,也想收她当徒弟。
他去了后院,本是想看看未来的师妹是什么样子的。
但爹娘舍不得,哥哥们舍不得。
顾瑶,也舍不得。
白胡子的老道长说:“尔等好好想想,我派并不强求,只是这女娃资质上佳,神清骨秀,不修仙,可惜了。”
小哥哥就站在老道长身边,对着她笑。
顾瑶眨着眼睛,心想,老道长胡子这么长,洗起来一定很麻烦。
老道长和小哥哥走了,小哥哥看上去很难过。
“当我师妹,不好吗?”
“父母在,不远游呀。”
她摇头晃脑地背着哥哥教给她的诗句,他便又笑了,送了她一块漂亮的石头。
里面凝着一朵漂亮的桃花。
但后来这块石头丢了,连着她的最美的梦,一起丢了。
丢在一片火海里,同她最爱的人一起,化成了姑苏城里几乎凝成云翳的漫天飞灰。
时疫。
她的家,都没了。
顾瑶被埋在死人堆里,看着官兵们下令焚火烧尸,却连爬出去自救的力气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也得了时疫。
她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暗无天日的世界中突然闯进的一抹光,惊得官兵们都四散开去。从蓝光里走出了一名丰神如玉的少年。
他身穿蓝白衣袍,头戴道冠,墨发披散,清逸俊美得仿佛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的仙。
顾瑶看见他用那双羊脂白玉般的手,将她从死人堆里抱了出来。
他抱着她,她没哭,他的眼泪却破碎在了她的脸上。
他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说,如果不是那块石头毁了,我还不知晓你出事了。
他说,不要怕,我带你回琼华。
他抬手,轻轻覆在她的脸上,顾瑶轻轻眨眼,不明白为何他神情比她更加悲恸。
她的眼眸,是雾霭沉沉的凉。
他不忍再看,只是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哀哀地道:
“阿瑶,别这样,别绝望,师兄带你回琼华。”
“我绝望了吗?”
顾瑶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哥、二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还有她才年仅两岁,会软声喊她阿姐的弟弟。
她爱的人一个个死去了,最终轮到了她。
她的泪水,早就哭干了啊。
她被他带上了山,费了好大的劲从阎罗王手里救回她一条小命。
她拜入了宗门,改名为夙瑶,而他名玄震,是她的师兄。
倘大的琼华派,玄夙字辈的内门弟子仅有他们两人,资质的高低决定了他们不同的位置,即便入门较早的外门弟子,都要唤她一声师姐,哪怕她年仅七岁。
他是师兄,她唯一的师兄。
后来,听师父说,他们这样资质卓绝的人,因仙缘在身,注定亲缘寡淡。
那年她遇见玄震,是玄震初初拜入琼华,他的族人他的家,全部死在了鲜血淋漓的刀子底下。
师父说:“夙瑶,只有成仙,你失去的一切才可能回来,否则,修者的一辈子就只能失去。”
只有成仙。
夙瑶叩首,所有的苦与痛,泪与伤,尽数咽进了心底。
化为一抹浅淡却永远无法消去的痕。
她为他们建了坟墓,并且永永远远地记住。
夙瑶虔诚地祈祷着,她所爱的人,入了忘川,喝下孟婆汤,便别再记得。
所有的爱与眷恋,不舍与悲伤,都由她一人记着。
一人心里荒凉的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