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很大,很粗粝,连我那只当狼爪子用了很多年的手,都觉得糙得慌,硌得慌。
我很乖顺,不敢随便乱动,担心他会把我的手给捏碎了。
摸过一阵后,他松了手,说:“村里有人嚼舌头,说你是个小鬼,看来不是真的。”
“你咋知道不是真的?”
“小鳖羔子,鬼的是手能热乎乎的吗?”
“你胆子倒是真大,竟然敢摸,万一我是真鬼呢?”
“就算你是鬼,你也不会伤害我,我又没惹你。”他说着,往烟锅里续了烟叶,吧嗒吧嗒抽起来。
借着一明一暗的烟火,我打量着他的脸,原来他是个老头子了,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褶子,也多亏着脸盘子大,要不就成个核桃了。
看上去,这个人年轻的时候长相不错,一表人才,到了这把年纪,还是浓眉大眼,五官周正,只是眉宇间系着个大疙瘩,透着一股杀气。
“说也奇怪,当初明明是死透了的,气不喘,小脸青紫得像个茄子,怎么又活过来了呢。”他自言自语地叽咕着。
“你亲眼看过?”
“当然了,还是我把你用柴草卷起来的呢。”
我吸一口凉气,问:“你是谁?”
他不回答,仍在叽咕:“这事真他娘的邪门了,八辈子都没见着过,埋在土里了,还能爬出来?”
我就把道士路过,神明指点,听见了坟子里的动静,然后把我从土坑里扒出来,带走养活的谎言说了一遍。
他听后并不惊讶,长吁一口气,说:“救你干嘛?做人哪有做鬼好。”
我纳闷,他怎么就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来,一时没了话说。
他接着说:“做人多累,想干的事情不敢干,不想干的事情逼着去干,缩手缩脚的,做鬼就轻松多了,爱咋着咋着,谁也管不住。”
我说:“也不是吧,鬼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自由,地狱里不是也有阎王嘛,还有黑白无常、孟婆,管制会更严。”
“草,你这小东西,才几岁呀,就懂那么多。”
我担心他会怀疑啥,就说:“我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天天听那些东西,想不知道都难。”
他突然问我:“当时你被摔死后,是不是也去过阎罗殿?”
我笑着说:“要是去了,还能回来吗?”
“那也不一定,万一收错了呢?”
“没有,反正我不记得了。”
他说:“倒也是,你刚刚从娘胎里出来,眼都没睁开,就被摔断了气,也真够倒霉的。”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他说:“我当然知道了,其实也不能全怪你娘,要怪就怪你爹那个愣头青,疑神疑鬼,借着酒劲胡说八道,把你娘气得七窍不通,一阵心火烧起来,就办了傻事。”
“你知道得还不少呢。”
“那当然,因为你爹那个熊玩意儿,脑子进水,竟怀疑你是我的种呢。”那人说完,在鞋上磕起了烟锅。
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爹的伯父,那个背了黑锅的人。我说:“你是不是也对我娘对过啥心思?要不然爹能那么怀疑你。”
他嘿嘿一乐,说:“你这小东西,连说话的语气也像你爹。我能那么没心没肺嘛,再怎么着,我也是长辈呀,虽然我跟你爷爷不是一个爹,但我们可是一个娘生养的呀,一母同胞的弟兄,能胡来吗?”
“这些我倒是不懂。”
“还有,我虽然好那一口,可也不至于那么下作呀,那时候我还年轻,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争着抢着的往我身上粘,我何必去打侄媳妇的主意呢?那都是有人暗中使坏,糟践我。”
我不想再跟他聊那些男男女女的臊事,就岔开话题问他:“这么晚了,你过来有事吗?”
他说:“这两天外出走亲戚了,一回来就听说了你的事,觉得稀罕,就过来看看。”
“哦。”我应一声,接着问他,“我是不是该喊你爷爷?”
“那当然,正经的大爷爷。”
“大爷爷,咱们村上是不是夜里经常闹鬼呀?”
“闹鬼?”大爷爷侧过脸,紧盯着我,问,“你看见什么了?”
“我……我……”我没敢说实话,敷衍说,“夜里头总听着有人说话,还时不时的有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对了,你不是跟着道士长大的嘛,一定懂得不少仙术魔法的吧?”
“我哪儿懂那个,天天除了烧火,就是做饭,师傅说我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我摇摇头。
“还以为你懂呢,想着让你帮我破解个事儿。”
“啥事?”
“你不懂还问啥?”
我心里有点痒,还去起来,就说:“那可不一定,我也暗地里偷学了一些道法,再说了,道观里整天香火缭绕的,说不定就渗进我血脉里去了,要不然,怎么能看见夜里鬼影游走呢?”
“你能看见鬼影?”
我点点头。
大爷爷沉着脸想了想,说:“最近一段时间,你老奶奶,也就是我娘,像是魂魄不安生,夜里时不时就回来找我闹腾。”
“你能看见她?”
“是啊,就跟做梦一个样,恍恍惚惚,迷迷瞪瞪的,这不,今夜里,我刚刚睡着呢,她又来了,二话不说,就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啥,死人竟然能抽你嘴巴子?”
大爷爷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像是还觉得痛似的皱了皱眉,说:“她不但抽我,还骂我,骂我没有人情味儿。”
“老奶奶为啥要骂你。”
“还不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这……这……”这就奇怪了,那个老老太太生前死后都没见过我,咋就惦记起我来了。
“你老奶奶说,你是这个家族的根,死而复生了,可喜可贺,可我连过来看你一眼的心都没有,所以就打我了。”大爷爷说着,埋下了头。
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听了心里很热乎,我说:“那是老奶奶托梦了,要我们见个面罢了。”
大爷爷擤一把鼻涕,说:“你老奶奶活着的时候人善良,可死了咋就变得这么凶呢,动不动就打我,拧我,为难我。”
“她还为难你?”
“是啊,她每次来,都少不了提一个让我为难的要求。”
“啥要求?”
大爷爷朝着院子里扫一眼,说:“看来她在阴间不安生。”
“有啥不安生的?”
“你是个小屁孩,哪懂这个,不跟你费唇舌了。”
我说:“你说说我听听,兴许我就能帮你。”
“就你?”大爷爷藐视地哼哧一声。
“嗯,跟你说实话,我有时候真能看到阴间的人,不过,也是一回半回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师傅暗中帮我开了天目。”
“真的?”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其实吧,她闹腾来闹腾去,无非是就是一个愿望,想回到以前的婆家。”
“以前的婆家?她不是……”我突然想起,小鬼曾经告诉过我,说老奶奶是从外村改嫁过来的,还带着一小“带犊子”,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她是想到我亲爹那边去,去找她的第一个男人,说那边还空着她的位子呢。”
我说:“那她去就是了,阴魂就像一阵风,飘来飘去的,没啥约束。”
“小狗曰的,看来你真是不懂。”大爷爷骂道,接着说,“她的尸骨在这边,坟墓在这边,就算魂魄去了,能安生吗?还不像阳间的男女私奔一样啊!”
“是这样啊。”我闷头想了想,说,“可……可这也不对头呀,她要是去了那边,那这边的男人怎么办?”
“熊玩意儿,跟你爹一样自私。”
“怎么就自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