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玄空被三女搀扶起来,余人在旁护持。他急忙站起身,纵目四顾,只见九江盟门人与一众妖魔早就不见了踪影。自魃鬼一败下阵,敌阵就如炸了锅一般,疯狂逃窜。左道众人上前追击,最后只抓了几十个武功平平的妖人。
玄空叹息一声,回身斜目一瞧,见铁佛爷也转醒过来,心中一惊,道:“不好,你们快退!”说着话,挡在几人身前。但见铁佛爷眼中尽是迷茫之色,先前那股疯劲倒是不见了,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铁佛爷扬起头,茫然望着四周,眼前这些人他无一识得,那五座大山看起来眼熟的很,但也想不起来。他不知自己处在何地,今时是何年月。他想坐起身,可是四肢却不听使唤,挣扎半晌,仍然无用。他年岁过百,况且又是石人之躯,强行修炼这样一身高深武艺,本就有违天道,如今剩下的寿命已不多了。今日同玄空大战一场,两次被击中罩门,眼下已是油尽灯枯。正是花有落时人易老,英雄迟暮也彷徨。此刻他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邪道魁首,却只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玄空亲眼看着这位江湖奇人晚年落得这样凄惨,不禁心中一酸,想扶他起来,可还心存顾忌。迟疑之时,只听天地二煞叫嚷道:“王八蛋玄空,快给老子解开穴道!”玄空自觉占了他二人不少便宜,也不生气,轻出两指点开二人穴位。
天地二煞奔跑过来,急急忙忙托起铁佛爷,道:“见过佛爷!”再抬起头来,两人俱是老泪纵横。
铁佛爷的思绪还停留在四十年前,不由得一怔,问道:“你们…你们是谁?认得我?”天煞瞪大眼睛喊道:“我是天奴儿啊!”地煞也道:“我是地奴儿啊!”
铁佛爷啊的一声,颇感吃惊,未曾想当年那两个毛头小子现在已长成中年大汉。随即他叹出一口气来,道:“啊呀!你们…你们都这么大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铁佛爷是个旷世豪杰,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自然而然流露出对后辈的舐犊之情。说话间,他伸出大手抚摸二人的头顶。天地二煞如此桀骜不驯之人,在他面前就如两个乖巧的孩子。
众人见此一幕,只觉十分好笑,但又想此时笑出声来不合时宜,只得强忍着笑意。
铁佛爷又长吁出一口气,眼神斜视天际,似乎在回忆往事。只见他脸上的神情阴晴变幻不定,时而现出怒容,时而现出愁容,到后来也有一丝笑意。渐渐地,他想回忆起这些年的经历。
半晌后,他凝望玄空道:“小子!你学会了我的武功?”
玄空迟疑片刻,随即走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在下玄空,幸蒙人仆前辈指点,领悟了前辈的绝学。适才迫不得已才同您过招,否则万万不敢犯前辈虎威!”他为人向来知恩图报,对人仆有一份感激敬重之情,而铁佛爷是为人仆旧主,自己又学了人家的功夫,自当恭敬对待。
铁佛爷闻言又惊又喜,言道:“任小子还活着?”人仆本名姓任,此事唯有铁佛爷知晓。而铁佛爷比天、地、人、神、鬼五仆长上二十余岁,他六人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平日里就以大哥、小子互称。哪怕人仆已过耄耋之年,这旧时的称呼仍没有变。
天地二煞道:“佛爷,师叔还好端端的活着。只是不知现在何处?”他二人自悉知是人仆指点的玄空,对玄空的厌恨之情减了不少,只是不懂师叔为何要让玄空冒名铁佛爷。
铁佛爷微微点头,自言自语道:“可惜了!”似乎是在叹息不能见人仆最后一面。他凝望玄空道:“不错,任小子的眼光很好啊!你练的不错。”叹了口气,又道:“老夫命不久矣…”
天地二煞听他这么说,登时眼睛湿润,小声抽泣起来。铁佛爷话说一半,瞪了二人一眼,道:“诶!男子汉大丈夫,你二人也老大不小,哭个屁!老夫纵横江湖数十年,快意恩仇,好事也做过不少,错杀的人也不再少数。能活到今日也不算亏了。不许再哭!”天地二煞抹了抹眼泪,道:“是!是!”
铁佛爷又对玄空道:“我生平有两大憾事,一件就是我门下无人接我衣钵。而今你练成了金钟不灭身,我很高兴!”他回思旧事,一生之中最得意之事,便是创出金钟不灭身,以石人之躯练就绝顶武功。他原有意将此功传给天、地、人、神、鬼五人,使这门奇功在后世也有传承,不至于昙花一现,不想竟无人能练成。是以人仆虽懂得练功之法,却不会这门功夫。
玄空心想:“我虽和他首次见面,但已是他的传人,无师徒之名,却有其实。”当即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铁佛爷点点头,坦然受之,似乎对这位传人十分满意。
待玄空拜完,铁佛爷续说道:“第二件事,老夫有一大仇人,此人外号‘踏山震岳’,名叫熊剑唯,许多年前是江湖上公认第一高手。此人平日里以正派大侠自居。”他说到这里,呸了一声。又道:“他妈的,这狗贼背地里化名‘魑鬼’,与那狗矮子、妖女人、狗才兄弟混在一起,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所害之人恐怕比我百倍、千倍,老夫自问不算什么善人,但也瞧他不惯。可恨老天无眼,可恨老夫寿命将近,再没法子亲手宰了他。唉!”铁佛爷说到此处,双目圆睁,眉头拧起,脸侧那如剑戟的胡须根根竖起,那神情仿佛要吃人一般。最后这一声叹息中饱含了无尽的无奈怅恨之情。其实似他这等人物,性子高傲至极,说这些话自然不是想求助旁人为己报仇,只不过是这些事掖在他心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须找个人倾诉一番。
玄空早猜出熊剑唯的身份,这时听铁佛爷的话正好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心头一震。天地二煞对熊剑唯一顿臭骂,把熊家上十八代、下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骂到后来,地煞忽地反应过来,向天煞道:“师哥,你不是说熊剑唯断子绝孙,还骂他儿孙干啥?”天煞道:“管这么多干啥,骂就是了。”
汤枫、四女、五仙五毒陡然听闻熊剑唯的秘密,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实在难以相信。尤其,汤枫自小便视熊剑唯作为自己的榜样,今日忽然得知这天下第一英雄就是天下第一妖邪,这可如何接受?他沉吟片刻,低声对玄空道:“贤弟,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熊大侠…他…怎么可能…”
玄空微微摆手,斩钉截铁地道:“大哥!此事我早有耳闻,证据确凿!我有两封信件,稍后请你过目。熊剑唯此人卑鄙无耻,远非我等可以想象。”汤枫兀自皱着眉头,嗫嗫嚅嚅,自言自语道:“这…这…”
玄空拱手向铁佛爷,言道:“前辈,有一事我需向你禀明。人仆前辈允我假借您的名头,正是想要逼得熊剑唯现身。”
“哦!”“原来如此!”天地二煞得知此原因,心中登时释然。
铁佛爷摇摇头道:“任小子这主意不错,只可惜他没料到老夫没死,而被熊剑唯擒住了。”
玄空又道:“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熊剑唯一人分饰二角,一面领着九江盟称霸江湖,另一面又率领众妖魔祸乱天下,恶事做尽,如今已成了江湖公敌。只要天下群豪看清他的真面目,群起攻之,相信此人必遭恶报。再者晚辈与这些妖人仇深似海,不死不休,定当自勉勤练武艺,早日诛灭此魔。”
铁佛爷心想:“任小子选他做传人,可见这小子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他学了我的武功,又用过我的名头,若真能宰了熊剑唯,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他点点头,大声道:“好小子!有志气,我身无长物,只剩铁佛爷这一名头,今日就送给你了!”
所谓“孔雀爱羽,虎豹爱爪”,武林中人向来对外号名头十分珍惜。似铁佛爷这样把自己的外号赠与他人,在江湖上是鲜有所闻。
玄空与铁佛爷初次交谈,但瞧他年过百岁,寿命将近之际,仍豪气干云,心中便暗生了惺惺相惜之情。这时又听人家愿将外号相赠,可见对自己也是十分看重。玄空意存感激,躬身下拜,又道:“多蒙前辈垂青,在下感激不尽,定当诛杀魑魃二鬼,为前辈出一口气。”
天地二煞立时拱手道:“见过小佛爷!”玄空心想:“这外号总比妖僧好听的多。”客气地道:“二位老兄不必多礼。”
铁佛爷不再对答,仰头大喊三声:“熊剑唯就是魑鬼!熊剑唯就是魑鬼!熊剑唯就是魑鬼!哈哈!哈哈!哈哈!”他吼声巨大,在场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但人人惊异,都不敢轻信,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铁佛爷这几声叫喊,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内力,终于合目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