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北风,开始勐烈的吹拂,这是冬天快要到来的信号。
燕然山偏东北处,一座地基用黄泥,其上以石块夹杂少量糯土,甚至有牛马粪便和在一起筑起来的‘大城市’,很有些突兀的出现在了这片广阔的天地间。
这座在汉地只能说勉强过的去,但是在漠北要算是雄城的城池,就是原本大唐瀚海都督府和安北都护府所在。
大唐从漠北离开之后,回鹘随之崛起,这里就成了回鹘人的王庭。
如今则被阻卜人占据,称之为窝鲁多,也叫斡鲁朵。
这是一个自突厥时期就固定下来的词语,意思是宫帐、王帐。
窝鲁多周长五六十里,有正规的大门六座,有些地方城墙上甚至还建有防御用的箭楼等,这些都是昔年安北都护府的遗存。
不过等汉地工匠全部撤走,传了三百年传到阻卜人手里的时候,这座城最大的作用,已经从军事防御和彰显大唐威风,变成了牧民们躲避风雪的好去处。
大量的阻卜贵族甚至牧民们在这座城中搭建了起了自己的帐篷,建城用的石块被他们搬的到处都是,因为在漠北的草原上,规整的石块也是比较珍贵的。
只是这么一来,昔年大唐花费巨万建立起来的雄城,就这样被他们拆的七零八落,原本只能从六道门进出,现在也变得到处都是缺口。
而这种破坏,又导致了窝鲁多城抵抗风雪的能力大为减弱,阻卜人没办法像以前的回鹘贵族那样在暖和的屋内抵御寒风,因此在他们重新又把传统的大帐,搬回了城里。
从远处的燕然山余脉高处望去,迷宫一样的城中,大量的帐篷连成片。
位于正中,帐篷最大也最多的地方,就是阻卜人豪酋咄撒葛的王帐。
其余阻卜贵族,各自控制了城内一块,如众星拱月一般分布在咄撒葛王帐周围,越靠近外面的帐篷,地位就越低。
现在还未入冬,但是来自极北鲜卑荒原的冷风,已经开始吹到了窝鲁多城。
阻卜豪酋咄撒葛的长子拔野古斯,紧紧裹了裹身上的白麻布长袍,快步朝咄撒葛的大帐走去。
一路上来,被这阵北风吹起来最多的,是地上混合了尿液的沙尘土,那种味道,足以让他这很久不来一次窝鲁多的人极不适应。
这些年气候稍微温和了一些,阻卜人赶紧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大肆畜牧,牛马羊的数量,比之前五六年多了快十倍。
看着富裕了不少,但是如此多的牛马羊在短时间爆炸式的增长,给窝鲁多城周围,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生态压力。
城中牲畜粪便堆的跟小山一样,虽然大多已经风干,但风一吹,还是有股强烈的屎尿臭味,遇上大风天,更可以看到满天盘旋的干粪便颗粒。
至于城外的草场,原本一人高的鲜嫩牧草早就被收割一空,地上全是细细短短的草茬子,甚至好多地方都露出了黄土。
同时大量的牲畜,也对水源造成了极大污染,窝鲁多周围好多小河里,现在已经极少能看见小鱼小蟹了。
拔野古斯虽然不懂什么是生态恶化,但是他能感觉的到,窝鲁多城这股难闻的气味和人畜患病的增多,已经给貌似壮大的阻卜部,带来了很大的威胁。
王帐外,一头巨大的肥牛已经被放血干净了,几个就穿着兽皮短裤赤裸着上身的牧奴,正在将肥牛拆骨剔肉。
肥嫩的腰肉和腱子肉会用来炙,类似后世的铁板,只不过这是放在烧的滚烫的陶片上的。
牛腿剔除一些肉以后,是最适合烤的。炖煮的牛头将是给客人最好的招待。
此时的草原上,远没有后世日子过得那么精细,一口能炖煮差不多半头牛的大铁瓮,哪怕对于咄撒葛来说,都是极为珍贵的,也是他实力的象征。
至于一只只被杀掉的小肥羊,当然是要烤整只来显摆阻卜人的富裕。
其余还有各种野鸡、野鸟用一个陶罐子和着各种蛋再胡乱加些野菜蘑孤,也一并炖煮。
拔野古斯一看王帐周围还站着一些蔑儿乞部的武士,就知道一准是蔑儿乞部的使者,甚至是蔑儿乞酋长忽鲁八失亲自到了。
王帐中,吃肉喝酒的气氛正到了最热烈的时候,咄撒葛端着一巨碗美酒,正在向另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人频频请酒。
咄撒葛身量十分高大,长着一副漂亮的络腮胡子,那个硕大的肚子,不由得让人怀疑能装下一整只烤羊。
巨碗中略带浑浊的酒液,在故作豪爽的大嗓门伴随下,顿顿顿的被咄撒葛喝到了肚子里面。
喝完,他还潇洒的一把抹干粘在胡子上的酒液,完美契合了人们心中一个漠北豪酋的形象。
相反,被他请酒的蔑儿乞酋长忽鲁八失,听着是个跟咄撒葛一样的草原勐男,但实际上忽鲁八失看起来非常清瘦。
几撇八字胡,黑土一样的鞋拔子脸,加上一身青色的唐人襕袍,看起来不像是个草原酋长,倒是像个汉地的教书先生。
拔野古斯撩开大帐的门帘走了进去,咄撒葛看见了自己的长子,脸上就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的表情,随后一指靠近门帘子的几个座位,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我儿来了,且选个位置坐下吧!”
拔野古斯脸上露出了极度不满的表情,他是咄撒葛的长子,自己的父亲邀请各部首领,他却只能坐最下首。
看到拔野古斯的表情,咄撒葛脸上也怒气勃发,但很快就一转而逝,因为蔑儿乞的忽鲁八失就在身边,他强忍着怒气看了一眼最下首的心腹头人。
心腹头人赶紧笑呵呵的跑过来,半劝半推的把拔野古斯给劝到了座位上。
拔野古斯虽然愤怒,但他知道自己也没得选。
这一切的问题,就处在他的出身上,他的母亲,并不是阻卜人,而是东面的敌烈八部之人。
当初咄撒葛年少掌握不住阻卜诸部,是在敌烈八部酋首,也就是拔野古斯外公的帮助下,最终才坐稳位置的。
前十年,咄撒葛表现的极为恭顺,后十年,特别是拔野古斯外公和母亲相继去世之后,咄撒葛就跟敌烈八部翻了脸。
连带着他这个长子,也不为咄撒葛喜欢,被半驱逐到靠近敌烈八部的地盘上游牧。
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由于敌烈八部与阻卜、蔑儿乞、达里密等部的矛盾,也由来已久,在原本契丹人控制的草原上,他们是有很深仇恨的。
阻卜、蔑儿乞、达里密、敌烈八部,他们实际上原本是一个民族,或者叫一个部落。
都出身于外姓回鹘,也就是依附于回鹘人的小部落,大多时候被回鹘人统称为九姓鞑靼。
等到回鹘汗国衰亡,契丹兴起之后,辽国皇帝就把这些九姓鞑靼中归顺于契丹的人分成了八部,统称敌烈八部。
而不太愿意归顺契丹人的,就被称为了阻卜、达里密等。
随后在契丹人崛起的几十年中,自然是识趣的敌烈八部吃香的喝辣的,阻卜等部则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这让敌烈八部和他们原本的亲戚们,隔阂越来越深。
契丹人的这种政策,渐渐赋予了敌烈八部一个奇怪的属性,他们在主动或被动的情况下,成为了草原上的奸细。
发展到后来,敌烈八部逐渐就变成了很多人非常熟悉的,喜欢勾结中原皇帝,劫掠其他部落、把其他部落的首领抓了送给中原皇帝骑木驴的塔塔尔部。
历史上最着名的受害者,就是铁木真的祖父俺巴孩,同时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也是被塔塔尔人给下毒药死的。
看到拔野古斯听话的坐下,咄撒葛也松了口气,他这次请蔑儿乞酋长忽鲁八失来,甚至是他这次愿意挑头来对抗六法宗东进,这都是有原因的。
从两人的称呼上,就能看得出来,忽鲁八失是蔑儿乞的酋长,咄撒葛则只是阻卜人的豪酋。
因为阻卜五部中,咄撒葛只掌握了其中的北阻卜三部,剩余两部在燕然山以西游牧,并不怎么听他这个大头领的招呼,更加不承认他就是阻卜酋首。
所以,咄撒葛就趁着这些年他手下北阻卜三部人丁兴旺,牲畜繁盛的机会,直接挑起了这个对抗六法宗的大旗。
果然,在咄撒葛出头之后,不但燕然山以西的阻卜两部听从召唤派出了使者和骑士前来,就连附近的达里密和耶覩刮两部,也表示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听从咄撒葛的指派。
草原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就是名声!
有了名声,才会有游牧的小部落不断来投靠,历史上的突厥人、薛延陀人、回鹘人等,最开始都是这么一步步起来的。
特别是咄撒葛占据了窝鲁多,这让他在内心深处就觉得,他们家族,是有天命的。
这次他邀请蔑儿乞的酋长忽鲁八失亲自南下,就是为了展示给刚刚勉强听从召唤的其余阻卜两部使者以及达里密、耶覩刮两部看的。
要知道蔑儿乞人在此时,是十分强大的。
他们原本是在大鲜卑山以东的靺鞨人一部,在柔然汗国被突厥消灭以后,又有大量的柔然人逃到北面与蔑儿乞人融合,给他们带去了相对先进的军事、畜牧手艺。
到了如今,蔑儿乞人擅使大弓长箭,放牧牛羊也驯养驯鹿,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农耕渔猎属性,打起仗来悍不畏死,是非常彪悍的轻骑兵和山地步兵。
这使得他们比起燕然山以南,更靠近汉地的达里密和耶覩刮等部,实力上要强不少。
所以,咄撒葛邀请忽鲁八失来此,就是为了让忽鲁八失以及整个蔑儿乞部为他站台,增强他咄撒葛声名远播的假象。
貌似热烈的气氛中,忽鲁八失很隐蔽的把目光投向了远处一头黄发的失密利。
对抗六法宗的这杆大旗,本来是蔑儿乞部最先扛起来的,但是很快就转移到咄撒葛手中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失密利。
失密利饮了一口酸味冲鼻的浑酒,他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偏汉式的名字,药罗葛景义。
他正是甘州回鹘的漏网之鱼,比起喀喇汗回鹘的阿跌氏、高昌回鹘的仆固氏这种外九姓,药罗葛乃是正宗回鹘汗姓。
在现今的草原上,除了外围回鹘变化而来的达旦、阻卜等部以外,还是有不少坚持回鹘传统的小部落。
回鹘大汗的名号,还没有完全从草原各部中消失,药罗葛这个姓氏,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
药罗葛景义当年在张鉊攻破甘州之前,就跑到了草原上,于是迅速被希望拔高声望的咄撒葛看中。
两人一拍即合,咄撒葛娶了药罗葛景义的姑姑,药罗葛景义娶了咄撒葛的女儿。
两人一个有名声,一个有实力,比起他们,蔑儿乞人虽然凶悍,但是在看中血统的草原上,根本无力和两人的强强组合对抗。
等到被称作失密利的药罗葛景义回到燕然山,蔑儿乞的忽鲁八失,立刻就只能成为了陪衬。
拔野古斯也悄悄看向了药罗葛景义,他脸颊轻轻一抽。
药罗葛景义的妻子虽然是他的妹妹,但实际上两人并不是一母所生,反而因为母亲之间的仇恨,两兄妹关系很差,差到恨不得对方死的地步。
现在药罗葛景义回来了,拔野古斯顿时感觉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
恰在此时,电光火石间,两个失意者的目光,勐然因为偷窥药罗葛景义而碰撞到了一起!
好一出大戏,不知道会被谁引爆!